多年前，兒子晚上放學回家，一進門就說：“媽媽，渴。”我說：“喝口茶。”一會兒，兒子說：“媽媽，我餓了。”我說：“喝口茶。”再后來，做作業做得晚的兒子說：“媽媽，我困了，頭疼。”我說：“喝口茶。”不一會兒，兒子又在叫“媽媽”，我隨口說道：“喝口茶。”兒子大叫：“媽媽，作業簽字。”

我歉疚地笑笑，突然就想起趙州禪師“吃茶去”的故事，似有所悟。

八十高齡的從諗禪師駐錫趙州觀音院后，一日，有兩位僧人從遠方來到趙州，向趙州禪師請教：“何是禪？”趙州禪師問其中一個：“是否到過這里？”回：“到過。”趙州禪師說：“吃茶去。”趙州禪師又轉向另一個再問，回：“不曾到過。”趙州禪師說：“吃茶去。”引領那兩個僧人到趙州禪師身邊來的監院不解，問趙州禪師：“為什么到過這里的吃茶，不曾到過的也吃茶？”趙州禪師對監院說：“吃茶去！”

由此，“吃茶去”如驚雷繁花，成為禪界著名公案。莫非學佛參禪就是吃茶？

茶樹是中國土生土長的，茶湯有明目、提神和醒酒等功能，長期以來是做藥用的。飲用則是在佛教傳入中土之后，大行其道的是禪師和參禪的人。宋代高僧克勤禪師就寫下“茶禪一味”的名言。

“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茶為中國的國飲，飲茶是生活，也是文化，茶甚至成為中華文化的象征物和代名詞。這在古典文學巨著《紅樓夢》一書中得到了很好的體現。全書在一百二十回中有200多處寫到茶，其中第四十一回“賈寶玉品茶櫳翠庵，劉姥姥醉臥怡紅院”，更是不惜用大段文字來專門品茶論水。

賈母和劉姥姥一行至妙玉修行的櫳翠庵。妙玉烹茶待客，“只見妙玉親自捧了一個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龍獻壽的小茶盤，里面放一個成窯五彩小蓋鐘，捧與賈母。賈母道：‘我不吃六安茶。’妙玉笑說：‘知道，這是老君眉。’賈母接著又問是什么水，妙玉笑回：‘是舊年蠲的雨水。’賈母吃了半盞，便笑著遞與劉姥姥，說：‘你嘗嘗這個茶。’劉姥姥接來一口吃盡，笑道：‘好是好，就只淡些，再熬濃些更好了。’賈母眾人都笑起來。然后眾人都是一色官窯脫胎填白蓋碗。”

成窯是明朝成化年間的五彩瓷器，是最講究的，非常珍貴。六安茶是安徽出產的綠茶，為清代貢茶，這種茶屬于不發酵茶，對老年人來說過濃過生，有點傷胃。“老君眉”，一般認為是產于洞庭湖的“君山銀針”，是一種焙得比較熟的茶，其名字還有形容這個茶葉像老人眉毛的意思。不傷胃，名字也討喜，自然得老壽星賈母喜歡。

鐘鳴鼎食、詩禮簪纓之家吃茶重在品，茶葉、水和器具自然都有講究；而對于為生活所迫喝慣大碗茶的劉姥姥，哪懂什么品茶，口渴了就喝，茶的作用就是解渴和提神，因此茶要熬得濃，不要淡。“淡”是給品味很細致的人的，在妙玉們看來“一杯為品，二杯即是解渴蠢物，三杯便是飲牛飲騾了”。這也顯出了一種文化上的落差。

飲茶之道，一方面是對名茶好水美器具的講究，另一方面還有品味的講究。好茶要給懂的人喝。假如你碰到一個知音，真正懂你，懂那個茶，你才會有一種快樂。

妙玉雖然很尊敬賈母，但她覺得賈母的品味和她不一樣，在她看來，真正有品味的人是黛玉、寶釵，所以拉她們去耳房“吃體己茶”。她親自扇爐煮水，“妙玉自向風爐上扇滾了水，另泡一壺茶。”她給釵黛用的器具是古玩奇珍，“又見妙玉另拿出兩只杯來。一個旁邊有一耳，杯上鐫著‘瓟匏斝’三個隸字，后有一行小真字是‘晉王愷珍玩’，又有‘宋元豐五年四月眉山蘇軾見于秘府’一行小字。妙玉便斟了一斝，遞與寶釵。那一只形似缽而小，也有三個垂珠篆字，鐫著‘杏犀盉’。妙玉斟了一盉與黛玉，仍將前番自己常日吃茶的那只綠玉斗來斟與寶玉。”妙玉給賈母喝的是舊年的雨水，給她們喝的卻是梅花上掃下來的雪融化的水：“這是五年前我在玄墓蟠香寺住著，收的梅花上的雪，共得了那一鬼臉青的花瓷甕一甕，總舍不得吃，埋在地下，今年夏天才開了。我只吃過一回，這是第二回了。你怎么嘗不出來？隔年蠲的雨水，哪有這樣輕醇，如何吃得！”

茶喝到這種考究、典雅和氣派，真讓現代人嘆為觀止！

其實，喝茶也是我每天生活的一部分。家中常見，我身有疲憊，或心有浮沉，老公的應對基本上是：“喝口茶！”

十三四歲始，受父親影響，喝茶。喝過花茶綠茶紅茶烏龍茶，卻只喜愛綠茶，且成癮。自己的原則，凡事不上癮，但喝茶是唯一的例外。

喝遍安徽綠茶，開始喜歡黃山毛峰，喜歡其茶湯色清澈，味醇回甘。后喜歡六安瓜片，味濃苦，香高氣長。再后來，喝太平猴魁，其味淡薄，清爽，平和。

也喜歡外省的綠茶。竹葉青，味清苦，茶湯色嫩綠明亮；碧螺春，茶湯色碧綠清澈，飲后回甘。最喜歡西湖龍井，色翠、香郁、味醇、形美。

不喜歡烏龍茶，喝過鐵觀音、大紅袍；也不喜歡紅茶，喝過祁紅，金駿眉。不知為何都不喜歡。

去福建漳州看客家人的土樓，沿途看到有“紅美人”大字的香艷廣告牌，好奇，猜想應該是種地方名酒。后來才知，土樓“紅美人”是一種紅茶。此茶湯色紅艷明亮，有花香蜜韻之味。驚嘆這茶絕好的名字，以美人喻茶，茶如美人，忽然明白自己為啥只喜歡綠茶。烏龍茶和紅茶喝下去使人溫暖熨帖，但味濃稠，是萬丈紅塵中的東西，有往事的味道，世俗的氣息。而綠茶有佛性，通禪心，茶湯色清亮，使人爽心悅目，味淡清洌，使人少浮躁心，少欲望心，沉靜，通悟，喝茶時一切風俗雜念風流云散。

于我，喝茶可以暫時忘卻或逃避手邊的俗事雜事無聊事，就像春天踏青，夏天聽荷，秋天賞月，冬天看雪，是一種休閑，也是一種審美。綠茶是自然的東西，是青山綠水，是天高云淡，是春暖花開，也是萬籟俱寂。綠茶是一首抒情詩，一幅水墨畫，一支短笛。綠茶可澀可苦，可甘可醇，可清可香。一杯香茗在手，眼有山嵐之色，心有清泠之音。看杯中的茶葉緩緩舒展，就可靜心聆聽四季花開花落，氤氳霧氣間，一片寂寞空靈，又含朗朗乾坤。

關于飲茶，皎然僧人如是說：“一飲滌昏寐，情來朗爽滿天地。再飲清我神，忽如飛雨灑輕塵。三飲便得道，何須苦心破煩惱。”

是哦，不如吃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