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次我去做講座,有讀者問,為什么《水滸傳》里讓宋江做了大哥,他那么平庸。我開玩笑說,那你覺得你們單位領導,到底像平庸的宋江多一點呢,還是像不平庸的林沖多一點呢?在場的人都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他們都想起了自家領導。
這種回答屬于耍無賴,時間太緊,來不及說更多,只能一個玩笑帶過。宋江為什么成為梁山人的領袖,其實是個挺值得說說的事, 在中國古典小說的領袖譜系中,宋江是一個異數。與《三國演義》中諸葛亮的神機妙算、關羽的忠義無雙不同,與《西游記》中孫悟空的神通廣大、唐僧的圣潔超凡也不同,宋江實在過于平庸。
他沒有林沖的槍法、花榮的箭術;智謀與吳用不能比,還黑矮身材,與"相貌堂堂"的傳統英雄形象相去甚遠。然而正是這樣一個人物,不但成為桀驁難馴的梁山諸將的領袖,甚至在上山之前,他“及時雨”的名頭就遠播江湖。究其根本,宋江的魅力恰恰來自于他的"凡人性"——他不是高高在上的超人,而是與梁山眾好漢血脈相連的同類,一個理解凡人欲望、弱點與需求的"自己人"。
這里先說宋江最初贏得名聲的關鍵,是他比較“舍得”。但同樣是樂善好施,柴進花出去的錢一定比宋江要多,柴進是傳統貴族。宋江本人不過是個押司,一小吏也,他父親宋太公“守著些田畝過活”,就算是個大地主,但也支撐不了宋江如此宏大的公益事業啊。
但是柴進花了了錢,也沒能像宋江這樣,得到肯為他廝殺拼命的兄弟,這是因為,柴進是典型的貴族式慈善,他的幫助建立在明確的等級關系之上。
武松初次見到宋江時就吐槽,“我初來時也是客官,也曾相待的厚。如今卻聽莊客搬口,便疏慢了我。正是人無千日好,花無摘下紅。”柴進對武松由親近到疏遠,固然有莊客搬口的原因,但更重要還是,柴進沒有識別英雄的能力,在他眼中,武松就是一個平平無奇的逃犯,初來乍到時招待三五頓,就撂開不提了。身患瘧疾的武松在柴進大宴賓客之時,在廊下可憐巴巴地就火。
宋江則不同:“但有人來投奔他,若高若低,無有不納,便留在莊上館谷,終日追陪,并無厭倦”。
面對被冷落的武松,宋江更是當著柴進的面,對于“招攬人才”做出教科書般的示范。柴進說出武松大名之后,他就說“江湖上多聞說武二郎名字,不期今日卻在這里相會。多幸,多幸!”其實那時候武松尚未打虎,籍籍無名。宋江可謂給足了情緒價值。
他請武松入席,還請他上坐,然后在燈下細細打量他,看出他實在是一條好漢,心中甚喜。柴進就沒有意愿也沒有能力做這樣的識別。
當武松離開時,宋江更是"送了又送"。為他餞行,送他銀兩,與他結拜,“望武松不見了,方才轉身回來?!逼淝橹笠?,讓我這對宋江沒什么好感、更多的是警惕的人看了也動容。
此時柴進在做什么呢?宋江送了武松回轉過來,“行不到五里路頭,只見柴大官人騎著馬,背后牽著兩匹空馬來接。”
原來柴大官人并不是事務繁忙,抽不出時間,他肯接宋江,不肯送武松,不過是覺得,武松不值得他費這個功夫。柴進的樂善好施,是有點勢利的。當然,這世間人人都難免有點勢利,但宋江之于柴進的不同,在于他能在人所共知的名聲地位之上,看出人家一點真本事。
對于武松這樣的英雄是這樣,對于李逵這種糙漢,他也能看出不同尋常的價值。
他跟李逵第一次見面,就在他身上花了八十兩。第一筆十兩銀子,是李逵跟店家借錢(其實是勒索),宋江聽見了,自己拿出銀子來給他。戴宗阻攔,因這十兩銀子不算個小數字,宋江也就送了武松十兩銀子而已。
第二筆二十兩銀子,是李逵惹下事端,他代李逵賠償人家,連戴宗都替宋江心疼,宋江只是一笑了之。
最后跟李逵告別時,他又取出五十兩一錠的大銀子送給李逵。為何宋江對李逵厚愛至此?當初給李逵十兩銀子時,他說是看李逵是個忠直漢子,到了給那五十兩銀子時,他已經目光如炬地判斷出,李逵會因為他想吃一口鮮魚湯,跟張順打作一團,浸得翻白眼,將來必有大用,所以有這大手筆的追加。
李逵如藏獒,兇狠、易收買,智商低,宋江正是用一種近乎"馴獸師"的方式駕馭這頭"黑旋風"。他既給予李逵充分的禮遇和縱容,又能在關鍵時刻一聲斷喝就讓李逵俯首帖耳。宋江既做李逵欲望的滿足者,又做其行為的邊界設定者,這種雙重角色使他成為了李逵精神上不可或缺的支柱。
宋江即將被劊子手行刑時,正是李逵舉著板斧跳下來,將那兩個劊子手砍翻。后來李逵也說"我夢里也不敢罵他,他要殺我時,便由他殺了罷"時,展現的正是這種復雜的情感依賴。
宋江給予他人的不是冰冷的物質幫助,而是帶著溫度的認同與尊重,他會想著送給巷口賣湯藥的老漢一口棺材——送人棺材聽上去很奇葩,但在過去,有個棺材是“老有所歸”的基本需求。他和閻婆惜結下孽緣,也是從閻婆惜的父親去世沒有棺材,他解囊相贈開始。
在等級森嚴的封建社會中,宋江打破了"施恩-受惠"的單向關系,用平等的姿態與江湖豪杰建立起了雙向的情感紐帶。他給予武松的尊重、賦予李逵的存在價值,遠比柴進的金錢饋贈更具穿透力——這正是中國傳統社會中最隱秘的權力密碼:真正的領導力不在于你有多強大,而在于你能讓多少強者覺得"你懂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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