瓊瑤小說里多是美麗柔弱的女子，但她自己是強大乃至強硬的，這幾年看她在社交平臺上輸出的人生態(tài)度，華麗言辭背后，總是絕不退縮的決絕。

但她跟她作品的靈魂卻有一點相通之處，就是活著一定要盡興，或者說，不盡興，毋寧死。

我第一次讀瓊瑤小說是在十多歲那年，我二十歲的小姨到我家來，在書攤上買了幾本。我一口氣看完，世界觀頓時不穩(wěn)定了。

那天中午，坐在我家兼做餐廳的廚房里，我對我爸說：“在這個小說里，你是找不到對象的那類人”。全家人哈哈大笑，包括被我攻擊的我爸。

之前我一直覺得我爸是最為理想的男性形象，勤勞，正直，有家庭責(zé)任感，這部小說顛覆了我的認(rèn)知。原來還有那種特別會說情話、癡狂又溫柔的男性，還不只一個，難不成愛情至上原本是男性標(biāo)配？我所以沒看見幾個，是不是因為我身處的世界不夠“高級”？

是的，瓊瑤小說提供了一個全方位升級的世界，美女帥哥，活動范圍是餐廳客廳和舞廳，不說物質(zhì)極大豐富吧，起碼衣食無憂，脫離了基本需求之后，可不就得去談一到幾場死去活來的戀愛嗎？

杜麗娘夢想的“花花草草由人戀，生生死死隨人愿”，在瓊瑤筆下被實現(xiàn)了。

我爸后來去研究了一下，告訴我，有人將瓊瑤小說稱為“瓊瑤公害”，說有少女看了她小說后跑到海灘上去哭。我聽了不以為然，有問題的不是瓊瑤小說而是這世界啊，是瓊瑤喚醒了我們，再對照這灰暗的現(xiàn)實世界，難免讓人想哭。

我想這樣想的應(yīng)該不只是我一個人，當(dāng)時幾乎所有的租書店都有煌煌幾十大本瓊瑤小說，我眼睜睜地看著身邊的癡情男女像雨后春筍般冒出，我有幸看過其中一個人的情書，滿紙的“瓊瑤風(fēng)”。

大家對瓊瑤接受得如此徹底，跟那個時代有關(guān)。上世紀(jì)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很多觀念在被重塑，傷痕文學(xué)，朦朧詩，意識流……舊有觀念逐漸冰消雪融，世界變得越來越激越和浪漫。瓊瑤小說里“愛情至上”的觀點，正與這時代風(fēng)潮吻合，戀愛不只是愛一個人，還是忠實于自我的一種方式。

瓊瑤小說里的愛情常常如暴風(fēng)驟雨閃電霹靂，比如《翦翦風(fēng)》里，溫婉可人的藍(lán)采暗戀著英俊而又才華卓越的柯夢南，幸運降臨到她身上，她愛的人也愛她。眼看有情人將成眷屬，他們共同的朋友何飛飛卻投海自殺，何飛飛的母親交給柯夢南一本日記，柯夢南從何飛飛生前寫下的字字句句里發(fā)現(xiàn)，何飛飛原來深愛著自己。

柯夢南和藍(lán)采分手，選擇了孤獨終老。這本小說對我造成極大的沖擊，原來普通的情投意合都不夠，愛的最高級是讓“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边@樣的愛情太虐了，但是虐得很盡興。

我再長大一點時瓊瑤的影視劇開始在電視上熱映，我媽不許我看，我坐在家里，百爪撓心聽到鄰居家的電視機里唱“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然后是一陣陣的歡聲笑語。

那是劇中男女主角都還在沙坪壩的時候，雖然戰(zhàn)火彌漫前途未卜，但青春就是要苦中作樂，他們喝酒斗嘴談戀愛，有一萬種辦法讓自己和同伴笑出來。青春氣息從言情小說的底色上飛揚起來，單是聽一聽，就覺得心旌搖蕩。

當(dāng)時就想起《紅樓夢》里的“壽怡紅群芳開夜宴”，是一樣的花團錦簇，一樣的韶光匆匆，作為旁觀者，你知道琉璃易碎人言易墜，大家終究要消失在人海，注視著那些仿佛毫無察覺的人們，就會有一種痛楚。

那愛情不只是愛情，還是擁抱生命的方式。何慕天和李夢竹躲轟炸后一起看夕陽，何慕天對李夢竹說，能夠一起看夕陽的人，不但是有福的人，也是有緣的人。你看愛情不是你愛我啊我愛你，而是分享這一生里遇到的所有的美，那個時代的瓊瑤劇，可真好看啊。

隨著創(chuàng)作日豐，瓊瑤的現(xiàn)實積累似乎被消耗得有點狠，瓊瑤劇逐漸以古裝劇為主。想象的產(chǎn)物很容易狗血，于是出現(xiàn)了“我不是來拆散這個家而是來參與這個家的”這種臺詞。我倒不覺得是瓊瑤的自身經(jīng)歷使然，如果她愿意更加真實地寫作，完全可以寫出更有肌理的感受，只能說，產(chǎn)量過大，使得瓊瑤難免興至亂言，于是言多必失。

另外，時代的空氣也在變。相對于曾經(jīng)的浪漫年代，如今的人們更在意秩序，有些話因此變得不合時宜了。比如那句“你只是失去一條腿，她失去的是她的愛情”就成了一個笑話，不再是“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的年代了，別說一條腿，拿一根小指頭類比都太抬舉愛情，現(xiàn)代人越來越明白，人生是河床，愛情是流過的水，有哪一條河床會為經(jīng)過的流水痛不欲生傷筋動骨呢？年輕人也越來越不喜歡談戀愛了。

所以即使是《還珠格格》都被人批評“毀三觀”，令妃是“腹黑女”，蒙丹是“家暴男”，連小燕子都顯得有點“癲”……倒是反面人物容嬤嬤的忠心耿耿受到更多肯定，皇后也獲得了更多同情。

無法評論對錯，說到底是世界解題思路變了，秩序比有趣更重要。

那么瓊瑤真的過時了嗎？并沒有，一個時代不可能只剩下一種精神，在任何時候，“生生死死隨人愿”的念想都會存在于無數(shù)人心中。當(dāng)已經(jīng)停止寫作的瓊瑤不再用她的作品影響世界，她的人生態(tài)度依然令人動容。

79歲時，瓊瑤給兒子、兒媳婦寫過一封公開信，說：“我曾說過：‘生時愿如火花，燃燒到生命最后一刻。死時愿如雪花，飄然落地，化為塵土！’我寫這封信，是抱著正面思考來寫的。我會努力的保護自己，好好活著，像火花般燃燒，盡管火花會隨著年邁越來越微小，我依舊會燃燒到熄滅時為止?！?/p>

從這些字句不難看出，無論是談生還是談死，她都是熱情洋溢的，這次她的遺書里也特地提醒年輕人，不要輕易放棄生命，一時的挫折打擊，可能是美好生命中的“磨煉”，希望大家像她一樣，經(jīng)得起磨煉。

“讓我們紅塵作伴活得瀟瀟灑灑”，這句瓊瑤劇里最著名的歌詞不會隨著她的逝去湮滅，她用生與死做了它的注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