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年我去上海做一個活動,海報被我媽一個老同事發到了工友群里,群里沸騰起來,我媽在上海的老同事都說要去參加。
我聽到這消息很驚慌,請我媽幫我婉拒。大熱的天,上海又那么大,那些阿姨若是千里迢迢趕來,我很怕我忙亂中不能照顧到每一位,若有疏漏,我會很久不能原諒自己。
我態度很堅定,她們也就聽從了。不知怎的,我心里又有一點遺憾,對于這些從未謀面的上海阿姨,我好奇了很多年。
我小時候就知道上海是一個物質充盈的所在,類似于“流著蜜與奶的世界”,因為我家里出現的好東西,都是“上海人帶來的”。
“上海人”是我媽對她那些上海同事稱呼,她們是知青,被招進工廠。一般說來,對于熟悉的人說“某地人”,不說地圖炮吧,總不太客氣。但我媽廠里人都這么稱呼,卻很有點高看一眼的意思。
畢竟是上海啊,無論在那時還是現在,上海都有著某種其他城市不能及的光環。王蒙寫他在新疆時給房東展示收音機,在當時收音機太神奇了,房東簡直迷上了。王蒙不知道出于何種心理,說,一定是上海生產的。后來發現,產地北京。
我媽廠里的“上海人”,也確實風采不同。在我媽的描述里,她們更洋氣,也更聰明,有不少做了技術員,不管什么東西,一看就明白。我其實不太相信哪個地方人智商更高,“更聰明”也許從大城市來,見得更多吧。
但她們沒有大城市人的傲氣,一些人甚至學會了本地話,只是說得有點荒腔走板,平添幾分風趣。每次她們回上海探親,就變成那年代不收費的代購。當時大家普遍認為上海的東西質量更好,款式更新,尤其是衣服,更走在時代最前端。
印象中我有兩件衣服來自上海,一件是粉紅色繡花小喇叭褲,一件是大紅滑雪襖,都是在我四五歲時候,“上海人”探親帶回來的。
小喇叭褲非常時髦,用現在的話說,還有點酷,我穿上之后簡直不能在家待著,總想跑到人堆里展示一下,我是一個不肯錦衣夜行的幼兒。
滑雪襖則有點一言難盡,也算是潮流頂端,但潮歸潮,不太好看,我媽把衣服朝我身上一罩就看出來了,笑著說:“像個大紅西瓜”。我們一開始以為是買大了,姑且穿著,穿了兩三年,逐漸合身之后,還是不好看,我們確認那件滑雪襖起碼是于我不相宜的。從上海來的它過了兩三年其實還是很時髦,當你擁有一件看著特別時髦穿著卻不好看的衣服,真的是又得意又微微遺憾啊。
“上海人”也會帶最先進的零食回來。我吃到的第一塊巧克力就是“上海人”送的。我弟有年生日,上海人送了他兩只大肉粽,那之前,在我們小城,粽子只能是甜的,豆沙餡或蜜棗餡的。但我弟對第一次吃到的肉粽驚為天物,回味再三。可能一則是那年代葷物還是更珍貴點,再就是孩子還沒有形成“粽子只能是甜的”這種刻板印象。
我打小不吃豬肉,無福體會這肉粽的美味,但正因如此,“上海人”送的別的好吃的,我媽會藏起來,給我獨自慢慢享受。我記得有一種“拷花塘”,工藝類似于景泰藍,把紅色綠色的水果味糖絲鑲嵌進糖塊里,像個微型的畫。這種工藝的確先進,但并不更美味,只是我媽神秘地把糖果塞給我,那種對于“弱小者”的關懷,讓我記憶猶新。
后來我長大,去上海上學。走在上海那些街巷里,我似乎看到上海阿姨們的童年。她們在這樣的地方長大,十幾歲時,被灑向四面八方,人生際遇,有太多偶然性。
回家我跟我媽說,別的都好,就是我聽不懂上海話。我媽說,她能聽懂所有上海話。
我媽五十歲左右內退,我也真正離開家鄉,去別處謀生,不再聽到上海阿姨的消息。前幾年,我媽第一次去上海,回來時經過我家。我接到大包小包的她,問她感覺怎樣,我媽的表情復雜,說,給人家添麻煩了。
原來這次旅行是她們工友們的集體行動,起因則是之前“上海人”了一趟阜陽。那些上海阿姨退休后,有不少隨子女回了上海。但對于她們成長奮斗很多年的地方,還是有感情的,就結伴回來看看。
她們自然受到昔日老友的熱情接待,也邀請老友去上海看看,我媽她們這些沒有去過上海的人,欣然前往。到那兒我媽就覺得不對勁了,不是上海阿姨不熱情,相反,她們很熱情,但是兩地消費水準差距太大,畢竟“是滬幣”嘛。像我媽這種深恐給人添麻煩的人,就很有心理壓力。
但終歸是開心之事,有上海阿姨對我媽說,你啊,還是像當年一樣實在厚道。在我媽眼里,這些老朋友,也還是像當年一樣聰明漂亮。
我說,她們回到上海后過得怎樣。我媽說,應該什么樣的都有。她不太關注這些,這都不是個人能夠把握的事,就像當年那些阿姨年紀輕輕就被灑向四方,也不是個人能決定的,自己所能做到的,就是在有限空間里,盡量把自己過得高興一點吧。
歷來對于上海人有著各種描述,有的說是聰明講規矩,有的說是精明小氣,褒貶都顯示出上海人是高冷的有距離感的。但因為這些阿姨,上海人在我心里,總是有著溫暖的底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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