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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看王家衛(wèi)導演的《一代宗師》,葉問對宮二說的:“你我之間沒有恩怨,有的,只是一段緣。”
我聽到這句,心里咯噔一聲,想:“他不愛她。”時光荏苒,現在只覺得自我成就比愛不愛的更有優(yōu)先級,而我們的自我成就,常常與各種緣分有關。
最近也在追《繁花》,看玲子和寶總的交情,也會想起這句話。
上世紀八十年代末,寶總去日本解決繡花機的問題,他不會日語,不得其門,在寒夜的東京街頭都快走投無路了,碰到在此端盤子的上海人玲子。
萍水相逢,玲子卻以一種他鄉(xiāng)遇故知的熱情,幫他引路,替他在寒風中等候,還把自己求得的好運簽送給他。
一個月后,寶總請玲子回來出任上海“夜東京”經理,圓了她的夢。雖然后來倆人感情線一言難盡,但放長了看,會不會也覺得,“緣,妙不可言”?
一花一世界,一樹一菩提,人人都是一個精妙的小宇宙,交匯時常有神奇的能量互換。
這幾年我自己也和這世界也有了更多的粘著性。一開始我都還沒注意到,有次我在商場里熱心教別人怎么用優(yōu)惠碼之后,目睹全過程的我娃說,媽媽,你最近很像一個外向的人,你以前不是這樣啊。
他的說法讓我覺得很有意思。我跟他說,內向和外向都是刻板定義,也許每個人都應該嘗試著打開自己,更多地與世界互通和結緣——哈哈,我們母子的對話常常就是這么書面化。
以前的我確實如他所說,偏內向。張愛玲說:“在沒有人與人交接的場合,我充滿了生命的歡悅。”這也是我的心聲,反過來說,就是在人與人交接的場合,我充滿了生活的煩惱。
不用出門的日子,對我就是節(jié)日。聚會取消的消息,對我就是赦書。餐桌上的人如果不太熟,我可以從頭到尾就是吃吃吃。
張愛玲的《異鄉(xiāng)記》里寫她千里尋夫中途投宿在人家家,她卻“忽然變成了英國人,仿佛不介紹就絕對不能通話的”,惹得女主人幾天臉色不好看。我太懂那種被性格封印的感覺,有次在電梯上碰到我們領導,我一時不知道說啥好,就背過身去,默默地忍耐電梯緩慢上升十幾層。
曾經我理想中的生活不是想買什么買什么,而是想不搭理誰就不搭理誰。
這幾年我有了點變化,哪怕在菜市場上,我都愿意跟人聊兩句。人一敞亮,看到的東西也不同了,我也因此在各種場合認識了各種有趣的人,生活也變得容易和有意思了。
有個心理學博主崔慶龍說:“很多人心理上都有這么一把鎖,打破它,就是另一個天地,避開它,就是舊世界的重復。它延續(xù)著僵局卻又維持著秩序,它代表著安全、確定、可預期,卻又讓精神趨向于蕭條,它給了你厭倦的同時,又給了你不敢背叛它的恐懼。”回頭看看,這說的不就是從前的我?
那我這個變化是怎么發(fā)生的呢?首先是在一定程度上受到我的朋友陳小姐的影響。
人家都說陳小姐和我長得有點像,但我倆性格完全不同。舉個例子,我們一起去貴州旅游,途中她想泡杯茶。在我想來,正確的做法是,找個小店,買人家一盒方便面,然后跟人討點熱水。
然而她老人家徑直走進一家茶葉店,不但討到熱水,還跟人談笑風生,嘗了人家才泡的好茶。我心想,完了,這不買人半斤茶葉哪能脫身,卻見她比妙玉還專業(yè)地點評了幾句,對方連連稱是,然后賓主盡歡,人家把我們禮送出門。
整個過程很流暢,而且在旁邊看著,我也覺著沒問題。不要把大家身份限定為賣家和主顧,真誠而又懂茶的人遇見了,就是緣分啊。陳小姐對這世界以單純的心性相待,世界也給她同樣的回饋,不都說,唯有真誠得人心。
人際關系對她來說從來不是壓力,她真心喜歡交朋友,會把各種身份的人,都變成朋友。樓下服裝店店主,旅途中遇到的當地居民,她都能跟人言笑晏晏。
同事就更不用說了,她曾經在一家報社工作,小編輯一枚,卻把整個部門的人弄到她家去開會。她端茶倒水出主意,給人的感覺就是,但凡有一件事跟她有關,她就不可能不走心。
我本來很難想象那種過于熱鬧的狀態(tài),我覺得書本里有更豐富的人性樣本,還不用直面人性局限,可謂有百利而無一害。直到有一年去她家,正趕上她家高朋滿座——當然,這也可能是她家的常態(tài)。大家有的坐在桌前,有的坐在地毯上,還有人干脆趴在沙發(fā)上,就是怎么舒服怎么來。
大家吃吃喝喝,兼談電影、談文學,雖然都是普通人,但氣氛對了,普通人也會有讓人驚艷的靈慧妙悟。就見全場你來我往,火花噼里啪啦四濺,連我自己也有了“斗酒詩百篇”的陶陶然。那一刻我發(fā)現,原來人際交往也能激發(fā)出一種創(chuàng)造性,與靜態(tài)的閱讀思考相得益彰。
難怪陳小姐成長得這么快,我甚至覺得,在我認識的人里,她是成長得最多最快的一個。
初見時,她只是一個比較熱情的女孩子,如今則添加了深邃、幽默、敏銳等各種特質。她曾經說過,只要我活得足夠長,我就能變成一個全新的人。我相信她這句話,有著開放型人生態(tài)度的人,就有著超強的吸收力,每個人都可以是她生命里的貴人,倒不是都能幫她什么,而是使她成為更精彩的人。
道理雖然是這么個道理,實行起來我還是顧慮頗多。具體地說就是,我害怕破碎。《紅樓夢》里說,求近之心往往弄成疏遠之意。跟人保持距離,固然難免寂寞,但親密關系突然崩裂的一刻,更是要命。
拿張愛玲來說,都知道她最好的朋友是宋淇夫婦,她的遺產都留給了他們而不是親弟弟。但看她給丈夫賴雅的信,她和這對夫婦關系也曾斷裂過。我想,她把遺產留給他們,是不是像她還母親和胡蘭成的錢,是最后的兩清?
后來我研究張愛玲和宋淇夫婦的通信,發(fā)現我弄錯了。他們的友誼曾經出現過波折沒錯,但只要真心相待,正可以成為一種淬火,讓友誼來得更加堅固。
張愛玲是1952年認識宋淇鄺文美夫婦的,一見如故。向來寡言的張愛玲和鄺文美聊起來沒個完,但她知道鄺文美要照顧家人,一到八點就催她回去,還送綽號“我的八點鐘灰姑娘”。
友誼出現裂痕,是因為借錢。
張愛玲赴美前,跟宋淇供職的電懋公司借了一筆錢,宋淇做擔保。張愛玲本來想著很快能還上,沒想到她到美國之后各種不順,找了個老公賴雅比她還窮。
看《小團圓》就知道,張愛玲是特別怕欠人錢的人,她本來就緊張,欠了錢就近乎神經質。做張愛玲債主的好處是,她一定會還你的錢,壞處是人家只要一沉默,她就會覺得對方在催債。
為了多掙點錢,她又回到香港,為宋淇所在的電懋公司把《紅樓夢》改編成劇本。可能也想讓宋淇夫婦看到,她不是一個欠了錢就玩失蹤的人。
劇本寫好后,電懋那邊怕邵氏搶拍《紅樓夢》會撞車,遲遲不能決定采用與否。宋淇沒有話語權,還夾在中間。他的為難,被張愛玲理解為對她寫的新劇本有意見,懷疑宋淇要替公司克扣她的錢。她給賴雅寫信說:“向宋家借貸是糟糕的決定,毀了他們和我多年的友情”“我們再也不是朋友了了。”
回美國前夕,她提前退了旅社,不得不住在宋淇家,這對于雙方都是一場磨難。宋淇之子,年幼的宋以朗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說:“她給我的印象很簡單,一個高高瘦瘦的女子,深度近視卻不戴眼鏡,看東西需要俯前,喜歡吃隔夜面包。另外整天躲在房間寫作,偶爾出來一起吃飯,與小孩無甚交流。”
連人家孩子都不想敷衍一下,這是真的不想好了啊。
張愛玲回到美國后,起初給宋淇夫婦的信,寫得也不如從前熱情。但他們漸漸還是神奇地恢復了友誼,因為宋淇夫婦還是一如既往地以赤誠之心待張愛玲。
宋淇把她推薦給皇冠的老板平鑫濤,一舉解決了張愛玲后半生的生計。還在《皇冠》上開專欄介紹她,看似輕松,實則頗有“小心機”:“處處在為你宣傳而要不露痕跡,傅雷、胡適……都用來推高你的身份……好像我們在講一個第三者,非常客觀似的。”哈哈,只有真朋友才會這樣。
張愛玲寫了《小團圓》,他認真審讀,然后寫了封長信,分析利弊,勸張愛玲不要出版。張愛玲接受他的意見,同時兩度叮囑夏志清,不要告訴平鑫濤是宋淇不建議出版的,怕傷了平鑫濤和宋淇的感情。
邵文美依然是張愛玲最好的傾聽者,張愛玲說她一個人的時候,腦子里的大段獨白,都是說給邵文美聽的。她給宋淇的信里說:“我向來遇到有才德的女人,總拿Mae(邵文美英文名)比一比,沒一個有點及得上她的。是真的沒有。”
同時,她也調整和他們的交往方式,比如劇本她都盡量托付給夏志清,并特意囑咐:“這件事不能找宋淇,他為了從前我寫劇本的事夾在中間受委屈”。
碰撞并不是壞事,碰撞也是一種互動,讓人更加知道朋友的好,找到更加合適的交往方式。
這是張愛玲人際交往中的一個特例,張愛玲曾經認為華袍上爬滿了虱子,忙不迭地要將華袍丟棄,寧可孤寒地站在世間。這一次她的選擇不是切割,而是包容人與人之間的復雜,讓這段緣分更有生命力,也在某種程度上將他們的故事升華到更深刻、更美、更有意義的層面。
所以會斷裂并不是因為關系親密,而是看似親密的關系里,并沒有真正的誠意。我們有時候并非抗拒緣分的發(fā)生,而是對對自己能力的不自信,不敢去面對關系的變化;另一方面或許也是對緣分本身的不信任。但人是活的,關系也是,讓緣分隨著自我一起成長,才能開出繁花璀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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