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大皖新聞記者署名文字、圖片,版權均屬新安晚報社所有。任何媒體、網站或個人,未經授權不得轉載、鏈接、轉貼或以其他方式復制發表;已授權的媒體、網站,在使用時必須注明 “來源:大皖新聞”,違者將依法追究法律責任。
最近經常刷到一個詞叫做“配得感”,這個詞很戳我。想了下,我這一路走來,許多時候都在和這三個字膠著,在妄自菲薄與自我膨脹之間游走,在A面和B面之間糾結,很久之后才發現,按照自己的心來就好。
和大多數東亞女孩一樣,我的成長期,經常被一種“不配得感”支配。每有好事發生,或者被人欣賞、善待等等時,我的第一反應不是高興而是惶恐,潛意識里覺得自己何德何能啊。就手足無措地,把挺開心的事,弄得很別扭。
后來我開始抵抗這種心理,學會告訴自己“你值得”。你看你是這么好,值得用更好的東西,遇到更好的人,過更好的生活——那會兒還沒有那么多雞湯書,這種自勵,更多的出自自我保護本能。
但有時候勁兒努大發了,沒讓自己支棱起來,反而找不到北了。像是在跟誰賭氣,實則是堵上自己的路,畢竟這種自我鼓勵,并不是真的有底氣,它更是長期“配得感”缺失導致的畸變。
還得從許多年前說起,我十七八歲時,是親戚朋友眼中典型的叛逆少女。我做了一件讓大家無法理解的事,上到高二就退學了,在我爸的支持下,去復旦讀作家班。
我當時想的是,我偏科那么嚴重,最多只能考個大專——那會兒大學還沒擴招。畢業后靠老爸刷臉,也許能去某個單位做份打雜的工作,雖說很穩定,但估計一輩子也就那樣了。
退學去讀作家班,是沒有學歷,但我可以見更大天地,有更多可能。我覺得這樣的生活,挺有挑戰性的。
兩年后,作家班的學習結束了。我學到不少東西,還在《萌芽》《隨筆》等比較有影響力的刊物上發表了作品。但另一方面是,沒有像樣的學歷,就算回到家鄉小城,我也找不到一份和文化稍稍沾點邊的工作。
我常常是被一撥人夸贊,再被另一撥人拒絕。我不得不面對我的現實,二十來歲的人,生計無著,要靠父母養著,實在不是個事。關鍵是,不知道哪天是個頭。
張愛玲在《私語》里寫她有個階段:“仰臉向當頭的烈日,我覺得我是赤裸裸的站在天底下了,被裁判著,像一切的惶惑的未成年的人,因于過度的自夸與自鄙。”
我不是未成年人,但也被這世界裁判著,我都能聽到那隱隱的宣判,在說:“你不行?!蔽蚁霠庌q說:“我行。我怎么就不行了?”
在大城市的同學給我寫信,說來北京吧,你的家鄉配不上你。
我何嘗不想去,但我投往大城市的求職信,基本都如泥牛入海,沒有回音。我不好意思拿我爸媽在小城掙的錢,到北京去花。
困境中,我近乎不眠不休地寫作,希望那種奇跡發生:我忽然因為某部作品獲得極大聲名,被這世界看見。我覺得那才是我該過的生活,而眼下只是一種臨時狀態。
這種想象會讓我振奮一下,但很快就會轉化為另一種壓力,下筆時總像賭徒奮然下注,敲了兩行發現不是那么回事,就會很頹然,很失望,對自己很鄙夷,都快抑郁了。
看我這樣飄忽,我爸說,你還是找個班上吧。
他說的那個班,是到一份內部雜志做臨時工,負責校對,出刊時捆扎郵寄雜志等等,工資很低。我從一開始就不愿意,這不就是我最初逃避的那種生活嗎?干這種工作,是對自己的不負責任。很多人陷入命運的泥淖,都是因為在困境中低看了自己。曾經看重我的老師同學們知道,又作何想?
有一天在電視上看到《東邪西毒》,張國榮演的歐陽鋒教育張學友演的洪七:“你這種年輕人我見得多了,懂一點武功就以為可以橫行天下,其實走江湖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會武功,有很多事情不能做。你不想耕田吧,又不齒于打劫,更不想拋頭露面在街頭賣藝,你怎么生活?武功高強也得吃飯啊。”
沒錯,人總得吃飯,最關鍵的是,不能因為會一點東西,就“有很多事情不能做”了,不能讓“配得感”反而變成一種限定。
我決定去上班,多少是有點走投無路的,去了沒幾天,居然很開心。我想,難道是我自己不知道,我本質上是個喜歡循規蹈矩的人嗎?
并不是。我依然愿意按照本心生活,但是,要在不失控的情況下。退學去上作家班,是有建設性的,可以學到更多?,F在在家里空耗是另一回事,要靠年邁的父母供養我的夢想,我內心的秩序被打破了。
選擇自食其力,并不意味著就向生活服輸,認為自己只配過這樣的生活。清楚自己是誰,那么,不管哪一種狀態,都可以保持自我。
雖然校對的那些文章不怎么好看,但是能鍛煉出抓錯別字的能力;至于我對病句的敏感度,也讓我在長期的失敗感里,獲得一點小而確定的成功感。這種成功感也許并不高級,類似于灑掃耕種中獲得的那些,但它是健康生活必須的元素;包扎郵寄雜志是體力活,我從那時發現干體力活特別解壓……我像是跳到另一面來看自己,原來我的生活可以有很多面。
我給在北京的同學寫信聊我的現狀,收到她近乎痛心疾首的回復,說中國不缺一個包雜志的高手,但是缺優秀的寫作者。我當時就想,包雜志也好,寫作也好,就是我做的一件事而已,為什么要用一件事把自己定性呢?
每月寄走一期雜志,會有一段時間比較清閑,我用那段時間寫作,向外面投稿。很快在省城副刊上接連發了好幾篇,然后,編輯說,發個簡介過來吧,我們要出一期特刊推你一下。
就這么著,種種機緣,讓我終于有了去省城工作的機會。誠實說,離開小城,也不是不糾結的,我工作的雜志社承諾,可以讓我轉崗做編輯,也許不久就能入編。在父母身邊,顯然更加穩定一點。
我問自己,五年之后,有可能對哪一種選擇后悔呢?留在小城,是一個有限游戲,五年后,最多入了編,過上大家眼中還不錯的生活;去外地,是一個無限游戲,不知道會怎樣,但正可以探索自己更多的可能,這種生活,與我的天性是匹配的。
就離開了。一去二十余年,做記者,做編輯,寫作,出一本本書。也結婚生子、買房、理財,偶爾做做發財夢。
這么多年來,我經常聽到一種評價,從正面說就是:“你是我見過的作家里最正常的。”言下之意,對“不魔瘋不成活”的其他作家不以為然;也有的,對我這種生活狀態不怎么贊成。記得有位前輩忽然給我發來一個郵件,就一句話:“你為什么不去北京呢?”
我理解他問的,不是我為什么不去北京,而是曾經“叛逆”如我,為什么就甘愿和光同塵,如此消磨人生呢?
我想了很久,是因為我享受我的生活,我享受在斜陽草樹尋常巷陌里看人看風景的快樂。哪怕出去買個菜,我都能腦補出三千字,在路上聽到只言片語,我已經想好了起碼五個人的關系。不一定要在流動的盛宴上,才能感覺生活的五光十色,普通的日子一樣能給我故事感,等我積攢夠了,我會把我感受到的,表達出來。
但我也不會刻意地安分守己,困守在城市一隅。心情好的時候,我會買張機票,去我喜歡的城市住一晚。聽上去成本有點高,但是只要有那一筆預算,就能把自己的生活半徑開拓到幾百公里之外,我覺得是值得的。
我享受和孩子在一起的時光。和孩子的關系,是我最為享受的人際關系,生個娃,等于再世為人,把自己已經忘了的日子再過一遍。孩子也是我的好友和搭子。
但我同樣可以一個人去異國他鄉待上兩個月,交替坐著火車和飛機,從那個國家的北部走到南部。我在朋友圈里曬快樂的自拍,我娃一個同學從他媽媽的手機上看到了,不能理解,說:“為什么她的孩子不在身邊,她還能笑得那么開心呢?”
哈哈,小朋友,因為我除了是你同學的媽媽,我還是我自己啊。
不同的狀態,其實就是某種自我塑造。是的,總有些東西試圖塑造我們,時間、他人的觀念、社會的標準,有時候,這些東西會潛入我們內心,讓我們以為,那些就是我們想要的,從而調入“虛假的配得感”的誤區。
尼采能告誡人類:要成為你自己。聽上去非常誘惑,但是,這個“你自己”是真正的自己嗎?還是長期的“不配得感”產生的反彈?當我們想抵抗那種自我貶抑時,會不會又刻意打造一種虛幻的幸福成功模板,依然被身外的東西牽制。
我想丟開那些模板,向心而行,過一種更加自由靈動的生活。我也在這種跳躍中,理解了更多人的人生。
請輸入驗證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