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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以擅長呈現人性灰暗的一面著稱,書中人物靈活地迂回于現實之中,隨時準備妥協。如傅雷所言:明知掙扎無益,便不掙扎了。執著也是徒然,便舍棄了。
《半生緣》卻是個例外,在張愛玲描繪出的民國女子肖像中,《半生緣》的主人公顧曼楨并非天生麗質,但她從不自棄,在灰暗天地里,走出絕世而獨立的背影。
張愛玲本人也非常重視這部小說,修改時間跨越十八年。巧的是,1950年,它正是以《十八春》為標題在《亦報》上連載,當時張愛玲不想引人注目,用了“梁京”這個筆名。1966年,張愛玲已經來到美國,對于結尾,進行了大幅度地刪改,將標題改做《半生緣》,1968年,在《皇冠》雜志上進行連載。
1997年,《半生緣》被許鞍華導演搬上銀幕,引起極大轟動。吳倩蓮飾演顧曼楨,黎明飾演沈世均,梅艷芳飾演顧曼璐,以及葛優飾演祝鴻才,王亞文飾演張豫瑾,都是當時的不二之選。很多觀眾也是經由這部電影,對張愛玲有所認知,逐漸成為鐵桿張迷。顧曼楨從作者珍愛的人物,成為讀者珍愛的人物。
《半生緣》大旨談情,講述顧曼楨與沈世均這一對情侶的悲歡離合,但在愛情故事的底子上,它的主題,其實是放棄和堅持。
(一)被放棄的顧曼楨的一生
有句話叫做“世上無難事,只要肯放棄”,聽上去很荒誕,卻是普通人默默奉行的宗旨。《半生緣》里大多數人,就是灰色的普通人,起初也許有一點堅持,但面對四面八方的攻擊,一轉念間,便覺得放棄未嘗不可,容易得旁觀者都會感到不可置信,但生活就是這么詭異,有著無數出其不意,一瀉千里。
人們對放棄形成路徑依賴,放棄自我,放棄真愛,不知不覺就放棄了一生。像書中的一個比喻,大多數人,在這一生里,都是過門而不入。
好人,常常是被放棄的那個,因為太好,想不到制衡之道,放棄她不會有任何危險。像小說里的顧曼楨,她和親人與至愛顛簸在命運的海洋上,身邊人不約而同丟下她,任她在漩渦里掙扎,他們乘船遠去。但是到最后,很難說得救的是誰,人是要自己成全自己的。
故事背景是民國時候的上海,曼楨的父親去世得早,寡母拉扯著一堆孩子。姐姐曼璐做舞女養活一家人,他們雖然生計艱難,卻也骨肉相惜。曼璐對曼楨尤其珍視,害怕自己名聲不佳,影響她的未來。
她想要嫁人,一則可以和家里切割開,二來她也到了要從良上岸的時候。但良人難遇,曼楨說這個姐姐有點忠厚,換言之就是不夠有心機,不怎么會攢備胎。門庭逐漸冷落之后,她不得不考慮那個長相猥瑣也沒什么錢的祝鴻才。
祝鴻才長啥樣呢?曼楨弟弟形容他笑起來像貓,不笑像老鼠,這個角色在電影里由葛優扮演,他出場時的邪魅一笑,把這句形容演繹到十分。曼璐原本看不上他,但他是曼璐手中僅有的一張牌,曼璐舍他其誰地嫁給了他。
算命的曾說曼璐有幫夫命,這預言在曼璐婚后真的應驗了,祝鴻才做投機生意發了財。但他并不知恩圖報,反倒抖擻起來,成天就在外面鬼混,曾經讓他神魂顛倒的曼璐,成了他看到就厭煩的狗皮膏藥。
曼璐無法不擔心自己會成為棄婦,她要想辦法拴住這個男人。起初她想像潘金蓮拉攏春梅那樣拉攏傭人阿寶,但得勢的祝鴻才已經不把阿寶放在眼中。祝鴻才的野心直指曼楨,曼璐的第一反應當然是拒絕的,她所以犧牲自己,不就是希望家里人過得好些嗎?
在曼璐母親看來,曼璐的婚姻岌岌可危,只是因為沒有孩子,但曼璐此前的風塵生涯,讓她喪失了生育能力。母親建議她“借個肚子”,曼璐起初聽著只覺得落伍,但回到家,看到祝鴻才對她大甩臉子、發飆、丟下她揚長而去,恐懼中的她忽然若有所思了。
她想借曼楨的肚子,“一來是鴻才自己看中的,二來到底是自己妹妹,容易控制些。”
她也覺得自己瘋了,但是心里的毒蛇一旦爬出來,就回不去了。
極限處境,會讓人變得面目全非,曼璐的潰敗,也是因為,她內心亦有犧牲者的委屈。
雖然曼楨也處處維護姐姐,在世鈞面前替她辯護,一個人打幾份工,擔起養家重擔,讓不用貼娘家的姐姐在祝鴻才面前講話硬氣點,但在曼璐心里,這些還不夠。即便已經作出犧牲,她也不能完全把自己當成工具人。
表面上看,“下海”是她自己的選擇,但是還原到當初,是不是也是為母親的淚眼脅迫?母親要留在上海,指望她供弟妹讀書,要過曾經那樣有前途有未來的生活,對于她的付出,也就默許了。
書中對母親的描畫很簡略,卻也不動聲色地寫出她的自私。她對世鈞翻臉如翻書,張豫瑾一來,她就認定他是曼楨良配,嫌世均擋了道,對他冷若冰霜。張豫瑾這頭一沒消息,她對世鈞也換了一張臉。
她對曼璐毫不體恤,明知道曼璐當年和豫瑾那檔子事,還把豫瑾和曼楨的事情“”一五一十說給她聽,一點顧忌也沒有,因為曼璐自己已經嫁了人,而且嫁得這樣好,飛黃騰達的,而豫瑾為了她一直沒有結婚─叫自己妹妹去安慰安慰他,豈不好嗎?她母親以為她一定也贊成的。”
她明明知道曼璐過得苦,但有錢好像就能秒殺一切,用“飛黃騰達”來形容。曼璐“又驚又氣,最氣的就是她母親那種口吻,就好像是長輩與長輩之間,在那里討論下一代的婚事。好像她完全是個局外人,這樁事情完全與她無關。”她的犧牲,她母親是完全不當回事的。
如若不是她母親如此得意,曼璐對豫瑾和曼楨的這段關系原不怎么知情,被豫瑾冷落后,也不會把賬都記到曼楨頭上。書中寫道:“曼璐的一生已經晚了,所剩下的只有她從前和豫瑾的一些事跡,雖然凄楚,可是很有回味的。但是給她妹妹這樣一來,這一點回憶已經給糟蹋了,變成一堆刺心的東西,碰都不能碰,一想起來就覺得刺心。”
曼楨對自己說:“我沒有錯待她呀,她這樣恩將仇報。不想想從前,我都是為了誰,出賣了我的青春。要不是為了他們,我早和豫瑾結婚了。我真傻,真傻。”她沮喪得痛哭了一場。
她終于攢足了出賣曼楨的理由。
曼璐謊稱有病由將曼楨騙到家中,深夜,祝鴻才強奸了曼楨。曼楨反抗得太激烈,被囚禁在大宅中。這個情節里有張愛玲的人生經驗,她十幾歲的時候,因為和繼母口角,也曾被父親關押過,那種感覺被用在這部小說里。
她寫道:“花園里有一棵紫荊花,枯藤似的枝干在寒風中搖擺著。她忽然想起小時候聽人家說,紫荊花底下有鬼的。不知道為什么這樣說,但是,也許就因為有這樣一句話,總覺得紫荊花看上去有一種陰森之感。她要是死在這里,這紫荊花下一定有她的鬼魂吧?”
這段話,寫出了曼楨的孤立無援。在她被姐姐囚禁之后,她母親也放棄了她。
曼璐告訴顧太太,曼楨被祝鴻才強奸了。顧太太一開始也很著急,說你妹妹已經有了人家啊,她怕的是世鈞不要曼楨,這個女兒砸手里了。聽到祝鴻才答應跟曼楨正式結婚,立即覺得也是一個辦法,反倒怕委屈了曼璐。
曼璐建議他們全家暫時搬離上海,防止沈世均來追問曼楨的下落,顧太太也是言聽計從。
這一路放棄可謂行云流水,固然是因為她老腦筋外加沒主意,但顧太太也有自己的打算。曼璐許諾將來讓大弟弟出國留學,又說“媽吃了這么些年的苦,也該享享福了,以后你跟我過,我可不許你再洗衣服做飯了……”
這一席話說得顧太太心里迷迷糊糊的,曼璐當即又給她一大筆錢,張愛玲寫道:“那種八成舊的鈔票,摸上去是溫軟的,又是那么厚墩墩的方方的一疊。錢這種東西,就是有一種微妙的力量。”
這段話寫得太精彩,溫軟的舊鈔票,厚墩墩的,方方的,刻意的和光同塵,隱入日常。卻有一種力量殺將出來,足以影響一個母親,放棄自己的女兒。
曼璐與顧太太,為了各自的利益而放棄了曼楨。世鈞最終對曼楨的放棄,則與他個性里的懦弱茍且有關。
世鈞和曼楨的戀情,起初被張愛玲寫得非常動人。
他們原本是同事,偶然結成了飯搭子,彼此有了好感。
書中并沒有寫到曼楨怎樣美,另外一個男同事叔惠是個多情種子,對曼楨從未來電過。后來曼楨去世鈞家,世鈞嫂子還奇怪眼高于頂的世鈞,會看上這個一點也不時髦的姑娘。
后來那個張豫瑾喜歡曼楨,一半是因為曼楨身上有曼璐的影子,另一半也是因為他著急要結婚,曼楨拒絕他之后,他飛快地跟別人好上了。那個祝鴻才,更多是被曼楨冷冰冰的清潔氣質吸引,曼楨真嫁給他,他也就看得稀松平常了。
所以曼楨絕不是那種萬人迷式的女主角。張愛玲自己也說,“書中人力求平凡。照張恨水的規矩,女主角是要描寫的,我也減成一兩句。”她要壓著寫,不給她太多光環,寫出普通人的光環。
小說開頭寫曼楨有一副紅色的絨線手套,從后文她給世鈞和叔惠都織了毛衣看,她是長于針織的,這副手套大概也是她的閑暇之作,不值什么錢。
但是她很珍惜。和世鈞叔惠他們拍照時,不小心把手套弄丟了,她找了又找,最后確定找不到不得不放棄時,也有種悵惘。
書中說:“曼楨這種地方是近于瑣碎而小氣,但是世鈞多年之后回想起來,她這種地方也還是很可懷念。曼楨有這么個脾氣,一樣東西一旦屬于她了,她總是越看越好,以為它是世界上最好的……他知道,因為他曾經是屬于她的。”
借《紅樓夢》的形容,曼楨這個人,是微善小才,但她對人生有一種敝帚自珍的珍重,即便平凡,她也要清潔地度過。
世鈞也不是那種青年才俊,他老實木訥,和漂亮活潑的叔惠在一起時,總是被比下去。但他和曼楨,互相知道對方的好,他們的戀愛,是普通人的相知相惜,一種淡淡的喜悅,相互擁有的實在感。
按說這樣安分又節制的愛情,在這世間總應該有容身之地,然而它只是美,并沒有多少對抗力,這是因為,世鈞是個無力者。
電影《半生緣》里,曼璐看到曼楨玻璃下面的合影,說了一句:左邊的那人“家底厚”。
左邊的人就是黎明扮演的世鈞,王安憶說曼璐目光銳利:“‘家底厚’指的不只是有錢,還是有根基……這種‘家底厚’的人,往往在外面是隨和的,回到自己家里,自然就要上些脾氣。他帶叔惠回自己家,飯桌上同他媽媽講話,微微蹙著眉。吃空了碗時等女傭添飯,就露出了尊嚴……世鈞的‘木’,其實是包含了大家庭教養的安靜的氣質,還有一種寂寞的心境。”
寂寞的人很難激越,不愛與人爭。他害怕與這世界碰撞,曼楨曾經問他,如果叔惠喜歡自己,他會去爭嗎?世鈞答得有點閃躲,說,我想你應該不是那種希望男人爭奪你的女人。曼楨哪里是要他去跟叔惠爭,不過是想看他能不能為自己主動一點。
曼楨的直覺不錯,他們戀愛時,正是世鈞人生里比較重要的一個節點。他本來離開南京,想離開父母構建的令人窒息的世界,自己打出一個天地。
但是盡管他兢兢業業,也無法養活家小,倒是回去繼承家業,立即就能保證母親嫂子豐衣足食,而日漸衰老的父親,對他也顯示出明顯的依賴,他內心不由糾結了。
當張豫瑾作為一個追求者出現,被曼楨家人視為更好人選,世鈞立即對曼楨的愛情失去信任。
說到底還是他缺乏自信,不相信自己能打出一個天地,不相信曼楨會那樣愛他,另外一方面,也是他不相信曼楨能抵抗家庭壓力。軟弱的人,往往會推測別人也是軟弱的,盡管他被曼楨吸引,多少也是佩服她骨子里的勇毅。
所以在曼楨被囚禁之后,見不到她的世鈞,很自然地就認為曼楨不再愛他。曼璐把他當初送給曼楨的紅寶石戒指還給他,世鈞感到奇怪,想:“這又不是什么貴重東西,假使非還我不可,就是寄給我也行,也不必這樣鄭重其事的,還要她姊姊親手轉交,這不是成心氣我嗎?她不是這樣的人哪,我倒不相信,難道一個人變了心,就整個人都變了?”
如果世鈞沿著這種懷疑追尋下去,曼楨也就得救了。但是,當他要求跟曼楨見一面,被曼璐拒絕之后,他立即又覺得曼楨嫁給了張豫瑾,曼璐也就順手推舟地假裝默認。世鈞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好像曼楨變心去嫁給豫瑾是一件很正常的事,而他只能選擇接受。
這樣匆促地結束,與其說世鈞是被曼楨傷透了心,不如說他害怕面對,非但沒有勇氣抗爭,連質疑的勇氣也沒有。他總是迅速接受命運的暗示與安排,了斷了和曼楨的情感糾葛,便和他不喜歡的石翠芝結了婚,選擇了他不喜歡的工作,在這種行云流水般的放棄中,他變成了自己曾經不喜歡的那類中年人。
這也是書中大多數人的命運,幾乎所有人都將放棄當成常態。比如叔惠和石翠芝,明明兩情相悅,但叔惠知道石翠芝家境闊綽,齊大非偶,沒有勇氣追求她。石翠芝倒是比叔惠更有勇氣,在訂婚前夕為他退婚,還想過去上海找他,被家里人截了回來。她的勇氣在時光中逐漸消磨,最終順水推舟地嫁給了沈世均。
叔惠參加了他們的婚禮,喝得酩酊大醉后離去。洞房花燭夜,世鈞與石翠芝面面相覷,翠芝那句話問得天真又沉痛:“世鈞,怎么辦?你也不喜歡我。”他們知道他們是不相愛的,也都知道已經來不及,心中茫茫無主,就像兩個闖了禍的小孩。
沈世均和石翠芝,正如這世上的大多數人,面對命運的洪流節節敗退,最后,按照自己不喜歡的方式過了一生。叔惠則去了美國。
(二)不放棄的顧曼楨
但曼楨是一個不放棄的人,前面說了,對于人生,她敝帚自珍,即便艱難困苦,她也絕不過違心的生活。
被祝鴻才強奸并囚禁之后,所有人都放棄了她,她獨自在曼璐和祝鴻才囚禁她的小屋里負隅頑抗,不肯就范。不幸的是,她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那個可怕的夜晚,讓她懷上了祝鴻才的孩子。
在醫院里生下孩子,她在同屋的一個孕婦的幫助下逃了出去,雖然無依無靠,舉目無親,好在她畢竟是職業女性,靠一雙手,也能夠養活自己。眼看生活就要重新開始,曼璐帶著孩子來找她了,說是自己快死了,求曼楨回去嫁給祝鴻才。
女人常常為了孩子而妥協,曼楨卻有一種新女性的氣概,她堅定地拒絕了姐姐。然而這種氣概也是有限的,很快曼璐去世,從前的女傭告訴曼楨,現在孩子過得很不好,帶他的仆人兩面三刀,背地里簡直像個晚娘。曼楨于是也不放心起來。
她知道祝鴻才不會把這個孩子給她,便一次次偷偷地到祝家附近探望。有一次,她看到祝家抬出一只小棺材,以為是她的孩子死了,后來發現,是孩子同父異母的姐姐得了猩紅熱,但她的孩子也被傳染上了,發著燒。曼楨跑到祝家,守著孩子,對自己說:“只要他好了,我永生永世也不離開他了。”這誓言,讓她走投無路地嫁給了祝鴻才。
清潔又倔強的曼楨,終于還是選擇妥協,嫁給了她那么厭惡憎恨的祝鴻才,這個情節特別令人痛心,因此曾經遭到很多質疑。然而,有哪一個母親,看著孩子身在險境而不肯赴湯蹈火,孩子是為人母者的終極軟肋。
好在,這種令人痛心的妥協,只是曼楨一時一地的選擇,待到她從那種震動中逐漸恢復過來,依然積極地選擇自救。她帶著孩子離開祝家,花很多錢跟祝鴻才打官司,中間的情形,書中寫得簡略,但我們不難想象,曼楨克服了多少困難,才過上了自己想要的生活。
她一個人帶著孩子,很不容易,但她始終內心篤定,掌心溫暖,整本書里,她是那個活得最像樣的人。
然后,她和沈世鈞有了一場重逢,在小酒館里,別后經年,兩兩相望,曼楨一句“世鈞,我們回不去了”激起多少有情人的極大共鳴,時光滔滔,橫亙于你我之間,是這世間最難渡的河流。
只是,此刻走得更遠的,其實是世鈞,他不只是無法再回到曼楨身邊,他也無法再找回當初的自己,相對于曼楨的歷經滄桑而初衷不改,世鈞實在變了太多。
他對從美國回來的叔惠后悔當初沒有跟他一起走,現在已經混不出來什么了,又說:“要說我們這種生活,實在是無聊。不過總結一下,又仿佛還值得。別的不說,光看這兩個孩子,人生不就是這么回事嗎?”
這話是振振有詞,但若是人生值得,只因擁有了兩個孩子,世鈞的這一生,也確實太無聊了。難怪叔惠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起碼叔惠是逃到了美國,不像世鈞,一腳跌入世俗生活的洪流里,變成這樣一個疲憊又自得的中年人。
(三)曼楨的身上有張愛玲的影子
張愛玲筆下以女性人物居多,白流蘇、曹七巧、王佳芝……張愛玲特別懂女人,只是,在大部分小說里,她是一種旁觀者的懂得,就像胡蘭成所言:“愛玲可以與《金瓶梅》里的潘金蓮、李瓶兒也知心,但是絕不同情她們,與《紅樓夢》里的林黛玉、薛寶釵、鳳姐晴雯襲人,乃至趙姨娘等亦知心,但是絕不想要拿她們中的誰來比自己。”
張愛玲寫女性,還帶有潔癖患者的一種敏銳,她自己太干凈了,才能看出這些女性的自私與不聰明,但是曼楨這個人物,身上卻有張愛玲自己的影子。
寫《十八春》的1950年,張愛玲和導演桑弧正處于一段扯不斷理還亂的戀情中,桑弧的溫和緘默,跟沈世均很有相似之處,對于命運的逆來順受,也如出一轍。
此前張愛玲和胡蘭成的關系可謂眾所周知,即便桑弧本人能接受,桑弧的家人也無法接受。
桑弧的父親早已去世,但是他有個做小商人的哥哥,如父如兄,桑弧在哥哥的照顧下長大,不能不聽他的話。這一點,跟世鈞的生活狀態非常相似。
兩人關系因此變得曖昧,桑弧幫張愛玲做些拾遺補缺的事,幫她寫書評,大力推薦,帶她去朋友家,想幫她尋找生計,“梁京”這個筆名也是桑弧幫她擬的,取“西風殘照,漢家陵闕”的意境。
同時,他跟別的女子訂婚,在《半生緣》里,世鈞與曼楨的回不去,多少是因為造化弄人,而桑弧和張愛玲,則是桑弧早早就繳了械,不打算跟命運做任何抗爭。
在自傳體小說《小團圓》里,以張愛玲為原型的女作家笑著問男導演,預備什么時候結婚?對方也笑了起來,說,已經結了婚了。于是立刻有條河隔在他們中間湯湯地流著了。在《半生緣》里,這條河是時間與世事之河。不過,即便不隔著那些往事,世鈞和曼楨能夠在一起嗎?也很難說,畢竟,就在他們相愛的時候,他們之間還有其他阻礙,世鈞未必能夠跨越過去。
無論是《半生緣》里的曼楨和沈世均,還是《紅玫瑰與白玫瑰》里的王嬌蕊和佟振保,以及《小團圓》里,以張愛玲和桑弧為原型的盛九莉和燕山,都是女人活得更加勇敢,也更能夠堅持自我。我覺得,這不僅僅是因為寫作者是女人,跟女性的現實處境是有關系的。
在男權為主導的社會里,女性的處境比較邊緣,一方面,她們的命運被他人主宰,活得非常辛苦;另外一方面,她們不會像男人那樣,總是看到各種希望與機會,很配合地主動將自己異化。在順從的表面下,她們尚可保留一點邊緣者的自我,一旦風云際會,碰上風起云涌的新時代,一無所有的她們,比男性更加能夠接受新鮮事物,成為跟時代步調一致的新人。
所以胡蘭成說張愛玲是民國女子,“民國”兩個字,在這里不只是一個時間概念,還意味著,她不再是舊式女子。
但胡蘭成是舊式的,正如佟振保和沈世鈞是舊式的,即便他們接受了新式教育,他們依然活在舊式的話語體系里,跟這個世界周旋,想要活成最為常規的樣子。
然而,在這樣的路途上,也終會有茫然的一刻,即使得到很多,不曾按照自己心意活過的人生,沒有真實的滋味。所以佟振保會用放蕩,報復自己的循規守矩;而世鈞的惆悵,一定來得比曼楨更加深刻,他是雙重的“回不去了”。
在這世間,有人能夠出走半生歸來還是少年,有人卻從童年就開始蒼老,選擇堅持的人,即便滄桑憔悴,也有內在的生機;選擇放棄的人,即便油光水滑,內心也明白,自己不過是一副精致的行尸走肉。
這或許就是《半生緣》最大的價值,它的長處不在于故事的千轉百折,也不在于愛情的蕩氣回腸,在這些方面,它都不是特別突出,而在于提供了一個新的看人生的角度。小說中人物的善惡對立,也不是特別尖銳,即便是反面人物祝鴻才,作者也寫出了他具有人性的一面。
比如祝鴻才對自己的兒子一向惡聲惡氣,他情人的女兒卻能將祝鴻才視作自己的父親,將他的呢帽抱在胸前緩緩地旋轉,露出一種溫柔的神氣,曼楨都能夠想到,祝鴻才必然對這毫無血緣關系的女孩十分疼愛。
她又想到祝鴻才“在自己家里也是很痛苦的吧,倒還是和別人的孩子在一起,也許他能夠嘗到一點家庭之樂”,嘴邊浮起一個淡淡的苦笑。這是曼楨跳出自己的處境,對于人類的一種悲憫,也是作者的大悲憫。祝鴻才的悲劇,也正在于,他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另外書中急轉處寫得也讓人信。前面提到翠芝為了叔惠退婚,被她“拋棄”的一鵬轉臉和她閨蜜訂了婚,只因為她閨蜜文嫻說了句:“你這個人,聰明起來比誰都聰明,糊涂起來比誰都糊涂。”
這句話有神效,前一句指的是本事,后一句指的是感情,一鵬像是拿鏡子一照,可不是咋地,自己這么個聰明人,怎么就沒發現,文嫻才是真正的知己。張愛玲一個細節寫出一鵬搖頭擺尾的德性。另外,看翠芝和世鈞在一起時,覺得這女孩好煩;看她和叔惠在一起時,馬上就能感覺到她的可愛,和愛情的理所當然了。
類似這樣的精彩細節在書中俯仰可拾,在惆悵的主色調下,亦令人時時會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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