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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微博上看到劉琳的一個采訪,說她演《隱秘的角落》時,到劇組當晚本想去看看張頌文演戲,有事耽誤了。第二天,張頌文對她說:“他們說你要來,我一直在等你。”
劉琳說:“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我一點不覺得我們是陌生的,我們可是第一次見面啊。但是就覺得好像你跟這個人已經過了一輩子,你們倆已經經歷了離婚啊或者不離婚啊那種狀態。”
她開始激動,手勢幅度變大,眼泛淚光,說:“‘我一直在等你’,這句話說得我心里很難受。”
好演員感受力太強了,劉琳從一句話看到一輩子。看到她和他已經經歷愛恨撕扯,時光燃盡,余煙縷縷,曾經的激烈慘傷淡去,還剩些許疲憊感。他們是怎樣一種感情已經不重要了,此刻,沒有人比他們互相更能懂得。
張愛玲解釋“嫣然百媚”,說是有人雖見怎樣的好東西亦滴水不入,有人卻象絲棉蘸了胭脂,即刻滲開得一塌糊涂。劉琳就是這么一個嫣然百媚的人,張頌文那么一說,她就什么都明白了。
但張頌文說的也好啊,我指的不是這一句話,而是,他說這句話時,跟別人一定是不一樣的,他能讓劉琳從雜沓人群中認出他,也認出自己。
我所以知道這一點,是因為我也見識過,當然是在屏幕上。那回去看《風中有朵雨做的云》,張頌文演一個小領導,他一出場時拿著個大喇叭忽悠當地居民拆遷,看得我簡直要呆住。
首先他看上去特別像個小領導,其次他看上去特別像個真誠的小領導,說著當地話,說自己就是家門口長大的,不會坑大家。官場中人說“人話”特別中聽,單純如我,在屏幕下面很入戲地想,也許這人真的還可以?
現在張頌文演一個黑社會老大,有個熱搜居高不下,說要查查張頌文,說不定他就是干這個的。我看《風雨云》時想,幸虧這真人沒當官,不然的話,就他這個欺騙性,得坑多少百姓。
《隱秘的角落》劇照
他被更多人知曉,是在《隱秘的角落》里演朱永平,是通常所說的“渣男”。生意人,發達之后喜新厭舊,和發妻離婚,娶了“小三”……這種人什么樣,大家都知道。
這種大家都知道的人,反倒特別難演,一是太熟了,一點荒腔走板都會被識別出來;二是這種熟,常常是模模糊糊的熟,知道宏觀的他,不知道具體的他,知道他不該怎么樣,不知道他該怎么樣。
但張頌文知道。一出場時他和一幫狐朋狗友在打牌,他咬著煙卷,昂著頭,眼睛瞇著從上往下看,緊緊拈著幾張撲克。忽然看到時機,他果斷甩出去,牙縫里擠出一句“全部死”,然后哈哈哈大笑。
這個生意人,浮夸,江湖氣。別人恭維他不僅財運旺,家門運也旺,他一邊理牌,一邊微微笑著看人家一眼,這微笑不是謙虛,是鼓勵人家朝下說。人家說他家陽陽又考了個全校第一,他先是很凡爾賽地說不知道,然后更加凡爾賽地說沒興趣知道,反正兒子每次都是第一。
就很飄很欠揍,但他的朋友倒是不以為忤,應該是大家比較熟了,知道他就是這么個嘴欠的人,另外,草根的生意人,原本說話就沒那么講究。
張頌文演出了那種熱熱鬧鬧又不走心的感覺,一個良心被狗吃了一半的“渣爹”的日常。他把這個普通人的底子夯實了,你就信底下都是真的,是和我們的生活同步進行的別處,劇中那些愛恨情仇死去活來撲朔迷離恩怨交加,你也不能當它是假的。
張頌文有這能耐,是因為他自己也沒當他們不存在,他一定要看見他們。比如《狂飆》大結局后,他在微博上寫了一段話,關于他被唐小龍他們敲詐勒索,但還沒去送等離子電視時,他的心理活動。
要過年了,檔口要清洗地面,他想好把對面榮哥檔口的衛生也做了。榮哥賣豬肉,地滑,又不肯買塊防滑墊鋪地上,他自己都摔了好幾回,腰不好。
在外面上學的弟弟妹妹要回來了,他準備帶他們搞搞社交,討好一下他的常客。這些人中間有的是小干部,在他眼里就不是一般人了,說不定弟弟妹妹畢業,這些人都能幫上忙。
他還想好了年夜飯的菜單,包括看完春晚后,給妹妹煮碗湯圓當夜宵……過年真是很開心的事啊,但是想到初一要去給阿龍阿虎兄弟送彩電,還是有點糾結。
《狂飆》海報
這些都是劇中沒有的,是三分表演之下的那七分,張頌文要把這些沒有的想清楚了,知道有一個非常具體的人在那里,會為哪些小事情高興,又會哪些小事情愁苦,知道他心里那些很可能是一廂情愿的小算盤,才有信心去演繹這個角色。都不能說是演,是被這樣一種際遇和個性的綜合體推著走,對他來說,一個角色不只是一個角色,還是一個小宇宙。
演朱永平也是,他一出場就在第二次婚姻里了,但他在心里把第一次婚姻過了一遍。想象第一次結婚時婚禮什么樣,第二次又是什么樣,他和前妻怎么相處……他用無數細節搭建出一個朱永平,再讓這樣一個有血有肉的人,去完成劇本上的那些任務,那當然是不同的。
《新周刊》里寫,他第一次拍戲,是“背景板”式的群演。他去問副導演,這個角色是誰,叫什么名字,做什么工作,多大年紀,什么性格,父母什么教育背景……把人問煩了,說不拍你就走吧。
在批量制造的時代里,匠人的認真是不合時宜的。
所以我們經常會在屏幕上看到那些不知道“我是誰我從哪里來到哪里去”的群演,甚至有時候連主演都不知道。
比如同期播放的《三體》里,扮演丁儀的王傳君,就不知道丁儀是誰。書上寫了丁儀“永失我愛”之后借酒消愁,王傳君就把他演得瘋瘋癲癲。
不能說王傳君沒有演技,在年輕演員里,他算是比較有追求的,在《我不是藥神》演活了一個困于病痛又充滿求生欲的呂受益。只是劇本展現的那部分呂受益,已是這個人物最為動人的一部分,被疾病折磨,卑微求生,太愛這個世界。
而丁儀的“失去”,沒那么動人,太套路,想要突破這套路,就要演繹出“這個人”,這是個什么人,他怎樣表達失去。
如果王傳君肯認真地看看小說,看完《三體》之后再看《球狀閃電》,就知道丁儀這個人的底子是冷靜的,他的失控,是建立在冷靜人格之上的失控。王傳君沒有這個儲備,不知道丁儀什么樣,只能孤立地演“悲傷”,把丁儀演成了徐志摩。
看過王傳君的綜藝,他自己也是有些詩人氣質的,問題是,你不能只對自己有的東西有興趣。
《風中有朵雨做的云》劇照
張頌文是對整個世界都有興趣,他去菜市場,賣菜的阿姨大著嗓門打視頻電話,他的反應是,她們好開心啊。他去跟人家搭話,想知道人家為什么那么開心。他和世界之間沒有壁壘,在萬事萬物面前都有一種大謙虛。
當年胡蘭成跟張愛玲第一次見面,張愛玲坐在小板凳上聽他說話,像個小學生,胡蘭成一高興,寫了封信表揚她,夸她謙虛。胡蘭成說這兩個字原本出一貫感覺良好,張愛玲卻被這兩個字擊中,認為道著了自己,給他寫了那句話:“因為懂得,所以慈悲”。
謙虛是張愛玲樂于給自己貼上的標簽,雖然她看上去一點不。她的謙虛體現在,不管什么樣的人,她都不會一掃而過,把人簡單歸類,然后以不知為知之。
《金鎖記》里的曹七巧,算是一個比較臉譜化的人物,證明金子做的鎖鏈也是鎖鏈。但張愛玲對這個人也深知,知道她在深夜徐徐將翠玉鐲子順著骨瘦如柴的手臂往上推,一直推到腋下,不能相信自己年輕時也曾手臂滾圓。這個細節讓曹七巧有了人格。
謙虛的另一面是自信,你曾經俯下身子耐心傾聽,才能站起身大聲講話。看《三體》時想,要是張頌文演常思遠也是可以的,他能夠演一個將軍。演汪淼也許有點歲數大了,主要是發際線太高了,唉,誰讓他演《風雨云》時不顧死活地把額發都拔了呢?
不過科學家成天殫思竭慮,汪淼發際線高一點是不是也可以?他是能夠演出汪淼的沉著與驚慌的。
現在有個毛病是,看任何影視劇都想把張頌文加進去,把他放進去,質感氣氛就拉滿了——作為真愛粉,把這句話敲出來忽然有點含糊,話不能說得太滿。
不過,我想張頌文總會有辦法,扮演唐小龍的林家川說,突然“紅”了,他喜悅于獲得,惶恐于終將逝去。這時張頌文打來電話,像往常一樣聊了聊家常,說了說最近的生活,掛了電話,他突然間好了,被拉回來了。
林家川說,他的穩定讓我意識到,我們依然是二十多年前老虎灘旁的兩個年輕人,表演是我們的熱愛,“曲線救國”、籍籍無名,都甘之若飴。紅不紅,猶如歷史與宇宙,有時只是一種偶然。
你看,我又瞎操心了不是,那句話怎么說的來著,唯有熱愛,可抵歲月漫長。熱愛帶來的專注感,能夠化解掉虛妄之心,可抵人世的風雪雨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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