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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年最常聽到的一句話是,再也不相信愛情了。
我理解這種幻滅感,我們?yōu)槭裁纯释麗矍椋坎贿^是想要在無常世界里求一點永恒。像《紅樓夢》里賈寶玉知道世間種種終必成空,仍希望得到一份眼淚,這是他于各種顛仆搖晃中的立足之地。
但問題是,愛情也是無常的一分子,和一切事物一樣,只要它曾經(jīng)綻放,就不能否定它的存在。縱然流星黯然落地,成死寂的隕石,你就可以說,你再也不相信星光了嗎?
我想我會永遠相信愛情,因為我曾一次次看到愛情,看它在普通人的生活里閃現(xiàn),不管結(jié)局如何,只要曾被它照亮,我覺得已經(jīng)是一種改變。
比如說老張的愛情。他的故事我已經(jīng)說過很多遍,還是想再說一遍。
見到老張是在二十年前,我陪我媽去參加她一個老朋友兒子的婚宴,旁邊都是我媽另外一些老朋友,你知道,作為桌上唯一的年輕人,我的處境不怎么美妙。好在他們只是短暫地關注了我一下,話題就轉(zhuǎn)移到那兩個空位上,席卡顯示,那是給老張和他妻子預留的。
大家搖著頭,無奈地笑著,猜他這次一定還會帶老婆來。剩下的話不太好說出來,但是人人都明白。
老張這名字我熟,算是我媽發(fā)小,我爸還采訪過他,幾年來我不斷聽聞他的光輝事跡。
幾年前,老張的妻子突發(fā)腦溢血,成了植物人,本地醫(yī)生斷言沒希望了,但老張不拋棄不放棄,拖著妻子北上南下四處求醫(yī),長年累月悉心照顧。真心出奇跡,他妻子終于蘇醒。
我做了記者之后,我爸也曾建議我去采訪他。我興致不大,一來包括我爸在內(nèi)的各路記者已經(jīng)寫過許多回,再者老張的故事固然感人,但未免簡單,和《知音》《家庭》上那些故事差不多,寫不出什么新花樣。
這次大家的反應倒挺有意思,對于劫后余生的老張的妻子,他們?yōu)槭裁催@么不友好呢。我很快從只言片語中拼出一個殘酷真相,那就是老張妻子并沒有完全恢復,現(xiàn)在的智商,差不多等同于一個五六歲的孩子,顛三倒四,令人困擾,偏老張又特別愛帶他老婆出門,而大家只愿意遠遠地為他的美德感動。
老張終于領著妻子姍姍來遲。他妻子氣色還好,但有著大病初愈的那種浮腫。老張指著眾人對她介紹,她不耐煩地說知道知道,但說起話來總是張冠李戴,讓人沒法接她的話茬,原本松弛的氣氛忽然就緊繃了一點點。
老張坐在我斜對面,我忍不住去看他的臉,然后我震驚地看到,他笑得很開心,眼角的魚尾紋微微揚起,像是父母看著自己的孩子,無限接納,無限愛悅。
這笑容比他的光輝事跡更讓我震驚,不拋棄不放棄主要是靠良心,惻隱之心,輿論壓力,讓人并沒有太多選擇。可老張這滿心歡喜到底是怎么回事?
先不說他妻子現(xiàn)在這個狀態(tài),就說這么多年照顧一個大小便失禁的植物人,時常衣不解帶目不交睫,還不能耗盡他的熱情嗎?
很多年前看《簡愛》,對于羅切斯特的話我是照單全收的,我相信閣樓上的那個女人發(fā)瘋就是她基因不好加上自作自受,相信羅切斯特只有在簡愛這里才能獲得救贖。但是,當簡愛罕見地說了句公道話,指責他對這個瘋女人冷酷無情時,羅切斯特說的這段話,以我當時社會經(jīng)驗之有限,也不太敢相信:
“要是你囈語連篇,我的胳膊會圍住你,而不是緊身馬甲——即使在動怒的時候你亂抓亂拉,對我說來也是迷人的。要是你像今天早上的那個女人那樣瘋狂向我撲來,我會用擁抱接受你,至少既起到制止的作用,又顯出撫愛來。我會帶著不倦的溫柔體貼,在你身邊走動,盡管你不會對我報之以微笑。我會永不厭膩地盯著你的眼睛,盡管那雙眼睛已不再射出一縷確認我的光芒。”
太夸張了。根據(jù)書里的描述,那個瘋女人分分鐘能把他弄死,羅切斯特要是這么干,早就一命嗚呼了,不管多么愛簡愛,他都不大可能為她一個擁抱奉獻生命。羅切斯特這么肆無忌憚地胡說八道,是因為他有口無心,壓根沒打算算數(shù)。
我想那句“不論他(她)生病或是健康、富有或貧窮,始終忠于他(她),直到離開世界”說的就是一種責任感,有這份責任感就不錯了,所以當我看到老張眼里的愛,不驚奇是不可能的,我決定采訪他。
采訪在老張家里進行,一開始就很困難,老張的妻子在旁邊看電視,不停地要老張找她喜歡的節(jié)目,一會兒是電視劇,一會兒是動畫片。忽然又要喝水,老張端得慢了點,她不耐煩地吆喝起來,然后說要去上廁所,老張就跟過去幫她處理。
我產(chǎn)生了強烈的代入感,婚姻真可怕,換我,可能想死的心都有。所以當老張終于暫時搞定一切,坐到我面前時,我問他的第一個問題是,當你發(fā)現(xiàn)你妻子成了植物人時,你是啥感覺。
我心里準備了一些答案,比如擔憂,壓力巨大,也有可能是義薄云天,來個豪邁的英雄主義。但老張的回答出乎我意料,他說:失而復得。我本來以為她過不來了。
這里也許需要描述一下老張的外表,他個子不高,紅臉膛,工廠里的干部,不算特別有文化,更不文藝。但是這一刻,他用這四個字來描述他的感覺,不能更準確。原來在摯愛者眼中,所有的磨難,都不及失去你的磨難,世間事,除了你的生死,皆是余事。
至于說為什么總帶妻子去公眾場合,他說因為她開心,另外就是醫(yī)生說她要接受各種信息的刺激。我說,那你開心嗎?他略有點詫異地回答:當然開心。我忽然發(fā)現(xiàn),他可能從未意識到別人對他妻子的不接受,愛一個人,是不是就會以為,她值得被全世界溫柔相待?
張愛玲說,一個人在戀愛中能夠表現(xiàn)出天性里最崇高的品質(zhì),這就是愛情小說為什么受歡迎的緣故。戀愛中的人,可能還會把這世界想得特別崇高,只是這愛情發(fā)生在兩個加起來一百歲的中年人身上,不可思議,但也順理成章。
這糾正了我一些偏見,我曾經(jīng)認為,愛情只能在特別賞心悅目的人身上發(fā)生。這也消除了我的一點點傲慢,當我將愛情限定為某些人獨有,就是將人分成了三六九等,親眼目睹普通人的真實又有力的愛情,讓我知曉,在某個維度上,可以人人平等。
后來每次聽人說不相信愛情,我都會舉出老張的例子,對方立即啞口無言,和我一起驚嘆愛情的神奇。老張以一己之力,宣布愛情并非子虛烏有。
也有堅定的愛情虛無論者,說,話別說得這么早,說不定哪天就反轉(zhuǎn)了。那么,去年發(fā)生的這件事算不算反轉(zhuǎn)?我覺得不算。
去年老張妻子還是離開了他。我媽告訴我,老張很傷心。然后有很多人給他介紹對象,畢竟,在男多女少的中老年婚姻市場,像老張這樣的好男人很搶手。
一開始,老張是拒絕的。那當然,永失我愛,無可替代。
幾個月后,我媽卻告訴我,他結(jié)婚了。他對現(xiàn)在的老婆特別好,經(jīng)常帶她出去旅游。老婆是蘇州下放知青,他就到處打聽在本地的蘇州人,介紹給他老婆認識,如果說以前老張是精心照顧前妻的身體,現(xiàn)在,他更關心這個老婆的靈魂。
聽上去轉(zhuǎn)得有點陡,但我不吃驚,只是在想一件事,愛情是被激發(fā)的,還是存在于人自身?
有的人,只有遇到特別可愛迷人的人,才會產(chǎn)生瘋狂的激情,有些人,不管遇到什么樣的人,都能激發(fā)出深沉的愛意。
王小波寫給李銀河的情書里有一句話:“愛你就像愛生命”,我喜歡這句話,有些人的愛情,來自于對生命本身的熱情,但凡屬于他的,縱然普普通通,可能在別人眼里還有殘缺,他都能用生命自有的熱力去擁抱。這不完全是責任感,因為說到責任兩個字,總有點愁眉苦臉的,而他們卻更像個孩子,把手中并不完美的娃娃,看得無可匹敵。
新生的愛情是一種延續(xù)而非覆蓋,像《紅樓夢》里,演小生的藕官原本對演小旦的菂官極其溫柔體貼,菂官一死,她哭得死去活來,每節(jié)燒紙。但后來補了蕊官,她待蕊官一樣的好,說是只要不把死的丟過不提,便是情深意重了。
愛情哪有一定之規(guī),它就像莊子說的風,吹到大樹上,山林里,各種各樣的孔竅里,會發(fā)出不同的聲音,老張這最初和最后的愛,在我眼中等量齊觀,一個有愛的人,總會遇到愛情。
愛情不是遇到某個人之后產(chǎn)生的,也不會隨著某個人的離去而消失,它存在于人自身,就算永遠不被激發(fā),當你被那些遠處和近處的愛所激蕩,你就是一個擁有愛情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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