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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期帶孩子來重慶旅游，有一站是參觀《紅巖》里寫到過的“白公館”。

二十多年前，我第一次來重慶時，是參觀過白公館渣滓洞的，但時光浩淼，現在印象全無，記憶里一點殘片，是那些恐怖的刑具，忘了是在白公館還是渣滓洞看到的。

這次渣滓洞因了什么原因無法參觀，只能去“白公館”，報了個一日游，“白公館”是其中一站。導游給了五十分鐘，說白公館很小，看得快的話，大概二三十分鐘就結束了。

的確，上了許多個臺階之后，眼前是個小小的院落，里面一座兩三層的小樓，四五個陳列室，想來只展示一些圖片之類。

正待草草看了，一眼瞥見院子角落里“小蘿卜頭”的塑像。由于八個月就和母親一起入獄，他很明顯地發育不良，大大的腦袋，小小的身子，可不就是個“小蘿卜頭”。

但還是忍不住想，那些家長的“獄友”這樣喊他時，是怎樣一種心態？心疼和無奈兼而有之吧。

“小蘿卜頭”是楊虎城將軍的秘書宋綺云的兒子，八個月時父親失蹤，母親帶著他來打聽消息，被國民黨特務一起投入監獄。八歲時，他和母親一起被殺死于重慶解放前夕。

從前因為這故事聽得太熟，產生了某種間隔感，只當一個故事來聽。此刻親眼看見這雕塑，為人母者，無法不代入地感到難過，為這孩子從未有過陽光之下的記憶。也許他以為惡劣的飲食和居住環境、獄友的倍受折磨，看守者的兇惡就是人生常態。他來過，他受過苦，他走了。

但也有一個細節安慰到我，導游說小蘿卜頭在監獄里一直在跟黃顯聲將軍學習文化，包括俄語等等，這是那些叔叔阿姨通過絕食幫他爭取到的待遇。

“學習”意味著什么？意味著生活可以暫時不在此處，意味著還有希望。

想起他姐姐那篇《我的弟弟小蘿卜頭》里曾寫過，小蘿卜頭很有禮貌，每次去黃顯聲那里，都會先敲門。當初看了也無感，現在想起卻很欣慰，禮貌意味著對人生對自己的不放棄。

有句話叫做“學習改變命運”，我一直覺得，這句話說的絕不是書中自有黃金屋、顏如玉，而是讀書能夠幫人擺脫眼前的困厄，靈魂在高處，在另一重時空。

里面的展覽室里也不可草草看了，一張照片，就是一場波瀾起伏的人生。連玻璃柜臺里那幾張借書證我和娃也細細看了。

白公館里有個閱覽室，這個事《紅巖》里也寫過，似乎是國民黨借此表示“寬柔”，但對于愛看書的人，的確是很大的福利。

柜臺里展示了三張借書證，將閱讀書目與他們的人生履歷相對照，就能窺見那些已經消失的靈魂。

比如有位李仲達就是一個非常愛看書的人，一張借書證上密密麻麻，或者三五天，或者十天半個月，就要來借本書。

正好展覽室里有李仲達的履歷，他和同學陳河鎮、石作圣三人都是山東國立六中的學生，因日寇逼近，學校遷到綿陽，1941年，他們想經重慶到解放區，卻在磁器口被國民黨特務搜出進步書籍，被投入監獄。

這一年李仲達18歲。被關押八年后，他和小蘿卜頭一樣，在1949年11月27日被殺害，享年26歲。

監獄八年，肯定是很痛苦的時日，但能看書，就是黑暗里的一縷光。我注意到他某年7月17號借了一本《三國演義》，7月26號借了一本《諸葛亮新論》，7月31號又借了一本《諸葛亮》。想來是在讀完《三國演義》后，對諸葛亮發生了強烈的興趣，又找來相關著作。想象這個年輕人，沉浸在三國世界里的那段日子一定會有種出離感，眼前沒有看守，只有劉備曹操諸葛亮。

我娃注意到有位革命者借了一本《悲慘世界》，其他的書都還了，這本書一直沒還，我說很好，這是一本能給人力量感的書。

我記得少年時徹夜讀這本書，興奮得不知如何是好，人世艱難，常有各種變故，但是善總能給我們無盡力量。

除了這些了不起革命者，還有個灰色人物也進入我的視野，白公館看守班班長楊欽典。

他是河南省郾城縣人，1940年考入胡宗南辦的西安軍校七分校教導團。后來做過騎兵，蔣介石的警衛，1948年擔任白公館看守班長。1949年11月27日，正是他卡住年僅8歲的小蘿卜頭的脖子，他還參與殺害了楊虎城及家人、隨從等人。

但是也就是當晚11點，他在革命志士的勸說下，打開監獄大門，放走了羅廣斌（《紅巖在》作者之一）、任可風、毛曉初、鄭業端等19位革命者。

重慶解放后，他因曾“將功補過”，得到寬大處理，回到河南老家。文革中被揪出來，判了20年徒刑，1982年得到糾正。

2006年，楊虎城的孫子楊瀚回國，特意與楊欽典見面。面對參與殺害爺爺的仇人，楊瀚沒有恨意，還祝他活到120歲。這固然是楊瀚為人寬容，應該也是因為他懂得，在大時代大人物的掌控下，普通人不過是個工具。而楊欽典在緊要關頭能夠槍頭抬高一公分，是良知未泯，也是識時務，所以受完他該受的罪后，尚能得到善終。

從白公館這些簡單的資料里，看到的一個個活生生的人，他們的自由度都很有限，卻還是在有限的空間里，嘗試把握自己的人生。這些都非常值得一看，值得在走馬觀花的游覽里留出更多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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