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鳳從平兒那里聽說，賈璉在外面娶了個二房，立馬叫來知情人，連唬帶詐地打聽詳細，趁賈璉不在家，選了個上香的日子，帶一幫人馬，直奔賈璉為尤二姐所租的房子而來。

她不是去搞打砸搶，而是要去演一場好戲，尤二姐驚慌地迎出門來，見到的，是一個與素日完全不同的王熙鳳。她“頭上皆是素白銀器，身上月白緞襖，青緞披風，白綾素裙。眉彎柳葉，高吊兩梢，目橫丹鳳，神凝三角。俏麗若三春之桃，清潔若九秋之菊”，人還沒開口，衣服就已經在說話，告訴尤二姐，這是一個多么清心寡欲好相處的善女人，接下來，她不管說什么，你都可以信了。

何況王熙鳳原本就能說會道，估計從她知曉這件事起就在心中謀篇布局，但見她滔滔不絕地說了一大堆話，她的苦衷，賈璉的誤解，現在的期望，足足有幾百字，透過字面，你幾乎能看到她誠懇地望著尤二姐的眼神。其中更有“今日二爺私娶姐姐在外，若別人則怒，我則以為幸”的佳句，推心置腹，言無不盡，姿態放得極低，說著，還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

尤二姐雖未與王熙鳳見過面，但這名字早如雷貫耳，她一定很多次想過相見的情景，未料到竟然是這樣一幕，這個厲害名聲在外的鳳奶奶，原來是這樣一個被誤解傷害的弱女子，她陪著落下淚來，與鳳姐傾心吐膽，認作知己。當鳳姐建議她搬進榮國府，她二話沒說，立馬就換了衣服，跟她上了車，那時，她不知道，她已經走在奔赴黃泉的路上。

87版《紅樓夢》劇照

尤二姐實在是很傻很天真，賈璉的小廝們也早已告訴她，這位二奶奶多么可怕：“嘴甜心苦，兩面三刀，上頭一臉笑，腳下使絆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都占全了”，她還能很不當回事地笑著說：“我只以禮待她，她敢怎么樣？”她以為這個世界是講“禮”也是講“理”的。

雖然以現在的眼光看來，尤二姐介入別人的婚姻實在很無禮，但在那個年代里，尤二姐真的可以說一句，我不是來拆散你們的，我是來加入你們的。就像董小宛死纏爛打地非要去給冒辟疆做妾，并不覺得自己就冒犯了他的正室。同樣，尤二姐自認為做個安分守己的二房，礙不著王熙鳳什么事。

但在這世上，不但有明面上的道理，還有暗處的道理。暗處的道理，劉慈欣在《三體》說得很透。首先，生存是文明的第一需求。2.文明不斷增長和擴張，但宇宙中的物質總量保持不變。相對于生存，尤二姐的那些“禮”在王熙鳳面前一錢不值，賈璉的所愛不斷增加，他的所有卻也只有那么多。

劉慈欣還提出兩個概念，猜疑鏈和技術爆炸。關于猜疑鏈，書中的闡述是：你不知道我是怎么認為你的，即使你知道我把你想象成善意的，我也知道你把我想象成善意的，但是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我怎么想你怎么想我的……

具體到王熙鳳和尤二姐身上，就是就算王熙鳳知道尤二姐把她想象成善意的，她也不知道尤二姐是否知道自己知道她把自己想象成善意的，若是尤二姐不知道，依然會對她不利，就算尤二姐知道，以后還是會有其他可能顛覆這個知道。所以，尤二姐最初把她想象成善意的，并不能讓她獲得終極安全。

尤二姐也許認為，自己既沒有顛覆王熙鳳的心，也沒有顛覆王熙鳳的能量，一個弱者怎么可能構成威脅呢？王熙鳳卻知道，她可以技術爆炸，生兒子就是尤二姐的技術爆炸。在存在這么多的未知數的前提下，她不如先對尤二姐開一槍。

沒錯，劉慈欣的這個宇宙公理也有他的局限性，更適用于非常時期而不是正常社會，但對于王熙鳳來說，尤二姐的出現，就已經進入非常時期，到這會兒，玩不得真善美那一套了。

王熙鳳不是壞人，她心情好的情況下，對她看得順眼的人還是很不錯的，但她也不是大善人，一旦影響到她利益，她便心狠手辣。她不是普通人，而是普通人之善惡的極端化，身上有很多的原始性，尤二姐非要把她當成文明人，未免太天真。而尤二姐的天真，也不只是這一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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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她和賈璉交往之初，她就存在著許多誤判，比如將這個獵艷之徒，當成終身依靠。她不知道賈璉所以勾搭她，是因為聽說她們姐妹和賈珍父子皆不干凈，將她們當成了“有縫的蛋”“百般撩撥，眉目傳情”。尤三姐一眼看穿賈璉是怎么回事，態度很淡，尤二姐卻很領情，悄悄地收下他遞過來的九龍佩，又允了嫁給他做二房。

賈璉許她的條件倒也中聽，他不止一次說，鳳姐身體很糟，眼看就不行了，等她一死，就把她接進去做正室，說久了，不但尤二姐信了，連賈璉自己都信了，但有一個人不信，那就是冷眼旁觀的尤三姐。

她曾指著賈璉罵：“你不要和我花馬掉嘴的，清水下雜面，你吃我看見……這會子花了幾個臭錢，你們哥倆兒，拿我們姐妹倆當粉頭取樂。”她早看清楚他不過是一響貪歡，更知道他擺不平鳳姐，那個出了名的厲害女人，絕不是他們口中的病秧子。她知道，將來“勢必有一場大鬧，不知道誰生誰死”，她也曾放豪言，要去會會這個鳳奶奶，要是能夠讓她們過得去便罷了，要是有一點過不去，“我有本事把你兩個的牛黃狗寶掏出來，再和那潑婦拼了這命”。豪邁背后，是不無恐懼與悲愴的，她知道姐姐這一步已是行差踏錯，從此后必然步步驚心。

王熙鳳禮數周全地將尤二姐賺入榮國府，殺人不見血地消遣她，小丫鬟也能對她冷言冷語，給她送來的食物都是吃剩的，鳳姐還挑撥秋桐對她百般辱罵，賈璉搭上了新歡，玩起了失蹤。

尤二姐這個花做肌膚雪做肚腸的人，“懨懨地生了病”，深夜妹妹的鬼魂來訪，托夢要她和鳳姐拼命。她卻依舊對命運存有癡念，因為，她已懷了身孕。“隨我去忍耐。若天見憐。隨我好了，豈不兩全？”她對于賈璉和王熙鳳曾有的盲信，又轉移于命運，尤三姐聽了，長嘆而去，當初，她聽說尤二姐要嫁賈璉時，大約也有這一嘆吧？

尤二姐肚子里的嬰孩，成了她唯一的指望，她求偶爾來看她的賈璉幫她找醫生，“我來了半年，腹中也有身孕，但不能預知男女。倘天見憐，生了下來還可，若不然，我這命就不保，何況于他”。賈璉是那種良心被狗吃了一半還剩一半的人，陪她泣下，要她放心，明天就請人幫她看病，這一看不當緊，一副藥下去，竟然將一個已經成型的男胎打了下來，命運像賈璉鳳姐他們一樣欺騙了她，尤二姐再無指望，吞金自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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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二姐的一生，確實如她妹妹所言“心癡意軟，終吃了這虧”，她每每輕信，非常容易接受別人的暗示，我曾經對她很不感冒，覺得她蠢到讓人沒耐心。然而，許多年之后，當我也曾略經世事，卻覺得，她不是蠢，她只是懦弱，無力者的幻覺里，總有很多好人，就如我們自己曾經經歷的那樣。

如果尤二姐能夠直面自己的心，她未必不清楚無論賈璉，還是王熙鳳，以及她碰到的很多人，都有可能不是什么好人。但她總是不假思索地在好人那個選項上畫個勾，因為她有求于他們，在沒有更多資本進行博弈的情況下，她只能假想他們都是好人。

尤二姐這個人，與她妹妹尤三姐美貌指數相似，性情卻相差甚遠，她本是小白兔，卻不小心做了狐貍精，和賈珍賈蓉父子的淫亂，并非是她的本愿，作為一個骨子里很本分的人，她一直等待著有人來將她解救，給她一份歲月靜好。

當賈璉出現，她來不及考察，迫不及待地將他當成終身依靠，當鳳姐出現，她也無從質疑甄別，她早就想進榮國府，潛意識里，她未嘗不害怕自己的質疑，撕破對方假面，露出猙獰面目，倒不如裝作以為對方是個好人，也許，人家因為不好意思，就會勉為其難地做個好人了。

這是尤二姐的公關之道，也是很多小人物的公關之道，我們美化暴君，賦予他們虛擬出的溫良善意，我們對搞不定的人客氣羞怯地笑，以為這樣，就能將他們帶入我們制造的氣氛。我們沒有尤三姐那樣拼死一搏的勇氣，不敢想象他們即將作惡。我們就像鴕鳥，一頭扎進沙灘，仿佛這樣，世間紛飛的惡，就找不到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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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候，對方也真的會像我想象的那樣彬彬有禮起來，但我想，這是因為利益沖突還不夠強烈，假如碰上鳳姐那樣的對手，踏入她的雷區，那就只有你死我活，不管你對她多么信任，她也還是會像那斥責小羊弄臟了它的水的狼，想方設法，一口一口把你吃掉。

狼一定會吃羊的，即便羊虔誠地對它頂禮膜拜，為自己替它強加上的美德熱淚盈眶。這，才是尤二姐，以及像她那樣的無力者，不敢面對的真相。

作者 閆紅 （未經大皖和作者本人授權，不得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