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看《紅樓夢》里說寶玉喜聚不喜散,黛玉的想法正相反:“人有聚就有散,聚時喜歡,到散時豈不清冷?既清冷則生感傷,所以倒是不聚的好。比如那花兒開的時候兒叫人愛,到謝的時候兒便增了許多惆悵,所以倒是不開的好。”
她其實比寶玉更喜聚,喜歡到恐懼,知道自己承擔不了別離,所以寧可不將聚會開啟。這曲曲折折的思路讓我喜歡,自以為也是這樣的人。同樣,我也知道,黛玉并不能真的做到,否則,她就不會對寶玉有那樣多的依戀、牽掛與不安了。
真正喜散不喜聚的,似乎只有一個寶姐姐。中秋宴上湘云都抱怨她缺席,王夫人抄檢大觀園之后,她麻利地搬了出去,不但寶玉感覺不適:“看著那院中的香藤異蔓,仍是翠翠青青,忽比昨日也改做了凄涼一般”,就是王夫人也覺得猝手不及,要勸她不要多心。
而我等讀者,看了卻不會詫異,寶釵從來都是一個特別有抽離感的人??梢栽谙曳惫芗敝H離席,氣氛再高漲也不會讓她改了主意。歸根結底,是她接受無常,聚散皆是常態,她能夠切換自如,而不會在中間生出太多情緒。
這種人生態度,體現于寶釵生活的方方面面。王熙鳳衣著奢華,一出場總是滿頭珠翠,彩繡輝煌,又喜歡逞能,愛聽他人奉承,總想占領一切制高點。其實很辛苦,因為與這做派配套的,是她的一種癡心妄想,希望這富貴常葆,而她自己總是處于高光時刻。
寶釵則一葉知秋地看出所謂富貴,皆是幻象,她對王夫人說:“姨娘深知我家的,難道我家當日也是這樣零落不成”,欣賞戲中魯智深唱的那支《寄生草》:“漫揾英雄淚,相離處士家。謝慈悲剃度在蓮臺下。沒緣法轉眼分離乍。赤條條來去無牽掛。哪里討煙蓑雨笠卷單行?一任俺芒鞋破缽隨緣化!”
87版《紅樓夢》劇照
書中只說那一句“赤條條來去無牽掛”讓寶玉醍醐灌頂,沒有言明,寶釵認為這唱詞“極妙”的緣故,但我們不難推想,寶玉感悟到的那一點出離心,寶釵也許暗自琢磨過無數回。
在一群青春正好的少男少女之間,寶釵仿佛已提前飽經滄桑,為什么她會這樣?也許是際遇使然,她自小喪父,母親薛姨媽慈祥,嘮叨,瑣碎,閑來喜歡做點鵝掌鴨信之類的小食,小丫鬟都能在她跟前撒個嬌兒。但這樣的人,往往沒什么主意,后來被刁蠻的兒媳婦夏金桂拿得死死的,不可以依靠。
再有個薛蟠那樣的哥哥,寶釵自然就比別人想得多,加上她聰明過人,一葉知秋,對于家族走向看得清楚,有這樣的徹悟并不奇怪。
但是,我個人有個懷疑,寶釵也是久病成良醫。
她曾對黛玉說:“你當我是誰,我也是個淘氣的。從小七八歲上也夠個人纏的。”然后“供認”自己也曾看過“小黃書”的歷史污點。我以前看這話,總認為寶釵是存心跟黛玉賣個破綻,消解掉她的敵意,如今卻覺得,為什么這個話,就不能是實話呢?寶釵極有可能真的喜歡過《西廂記》《琵琶記》這些“淫詞艷曲”的,被大人“打的打,罵的罵,燒的燒,才丟開了”。
這樣的體驗,許多人都有過,少年時候喜歡的“課外書”,被大人當成了洪水猛獸。只是,大多數人回想起來,不是很愉快的體驗,寶釵卻像真的被大人洗了腦,也覺得看雜書,會“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
是寶釵頭腦簡單嗎?當然不是。這世上有人偏感性,有人偏理性,有人是感性與理性都特別發達,難免左右互搏,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地斗個沒完。最后能夠勝出的那一方,往往抵達孤絕之境,在我看來,寶釵就是這樣一種人。
她的感性讓她燃燒,她的理性卻讓她能知道其間兇險,寶姐姐平靜的表面下,是否也有自己的一種內耗?她的熱望越多,越知道希望易成空,欲念越多,越知道欲念不可求,那么看這些書自然有害無益不說,在無盡翻覆中,她更將天上地下都看了一個遍,最終鑄成鐵一般的“無?!倍?,與“無常”相對的一切,在她看來,都盡可切割。
所以她聽說尤三姐自盡柳湘蓮失蹤也不奇怪,說“俗語說得好‘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這也是他們前生命定。前日媽媽為他救哥哥,商量著要替他料理,如今已經死的死了,走的走了,依我說,也只好由著他罷了……”
這話乍一聽很絕情,寶釵對于哥哥救命恩人的生死竟然看得這樣稀松平常,然而歸納一下,不過是我們常常掛在嘴邊的六個字:“盡人事聽天命”,為何到這里,就覺得非得做些唏噓感嘆,來個其實并沒有什么益處的儀式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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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這里,跑個野馬,看《世說新語》里,阮籍的母親去世后,他吃肉飲酒如常,直到訣別之時方才吐血痛哭,真替他捏一把汗,要是他身體太好沒有吐血呢?這不孝的名頭可就坐實了。張愛玲曾說戲臺上的中國人,時時刻刻要向別人解釋,因為會有太多人,把你的一言一行放大了看,按照自己的思路,進行道德判斷。
至于寶釵說金釧若是負氣跳井,“縱有這樣大氣,也不過是個糊涂人,也不為可惜”,最是為人所詬病。這個話確實有點過分,尤其是“也不為可惜”五個字,看得讓人心冷。然而,若人間起起伏伏本是常態,少不得咬牙扛住,失個業丟個臉就去跳井,也確實是糊涂,寶釵自然認為不可惜,為什么不能容許她這樣想,即便她稍稍緩解了王夫人的內疚,對于金釧及其家人也未有任何實質損害。
如果連這個都不能忍,那么黛玉在寶玉念《芙蓉女兒誄》時,也未見有絲毫戚色,還跟寶玉有說有笑地推敲詞句,硬是把話題從晴雯扯到紫鵑身上,豈不更是無情?我倒不是在這里怪責黛玉,就像前面所言,同情有各種形式,一個人不必總要跟人解釋自己的悲傷,只是想說,黛玉的很多舉止言談,若是出自寶釵,不知道會被陰謀論者分析出多少黑料。
網名為“水溶”的紅友有個觀點我很贊同,我們看紅樓人物,只當故人去看就好了,眼光里就能多點常情,少點主觀好惡。
在我看來,八十回里的寶釵,一直兢兢業業地在練習告別,告別富貴,告別熱情,告別癡念,就像吃冷香丸戒熱毒,她要將自己打造成無欲無待一個不容易被變化打倒的人。
她是黛玉寶玉的反面,黛玉寶玉同樣知道終有一別,但他們不想提前演練,他們拒絕、對抗,為之悲傷哭泣,也想為之狠狠地燃燒一場。比如黛玉葬花,寶玉為她慟倒在山坡上,又比如寶玉送黛玉幾張舊手帕,黛玉勇敢地在手帕上寫下詩句,然后攬鏡自照,“只見腮上通紅,自羨壓倒桃花……”
87版《紅樓夢》劇照
很難說哪一種就更好,黛玉香消玉殞,寶玉余生潦倒,皆是求仁得仁。寶釵活得更加平靜和安全,也是她的一種選擇,只是,對于曾經熱情過的人,怎么著也是有些遺憾吧。畢竟,人生雖無常,但人生的有意思之處,不正在于,有那么一些時刻,讓我們感覺到接近于永恒永生的喜悅,就像張愛玲說的,漫山遍野都是今天。
時刻記得“無?!?,何嘗不是一種執念,所以連薛姨媽都說寶釵“怪著呢”,那么認真地去藏愚守拙和光同塵,反而突兀不自然。
還有一種選擇如湘云,她不像寶釵那么冷,也不像寶玉黛玉那么熱,她更加瀟灑一點,類似于李白所言的那種,“醒時同交歡,醉后各分散,永結無情游,相期邈云漢”,她不要在此刻想著將來,也不要在將來放不下此刻,她高高興興地活在當下,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也許,這樣才是真正的接受了無常。
作者 閆紅 (未經大皖和作者本人授權,不得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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