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天在娃的桌子上,看到一只紅包,打開來,里面不是錢,而是一個小紙條,寫著他的小愿望:希望這次華杯賽比賽能取得好成績。
看了失笑,這個華杯賽,原本應(yīng)該在三月十號舉行,但減負的大形勢,讓這個比賽已經(jīng)被叫停。娃的努力不能說是白費,遺憾總是有一點的,我小時候曾有相似的經(jīng)歷,讓我初嘗人世間的翻云覆雨,知道這世上的事,大多都不可期。
我讀三四年級時候,我所在的小城,要舉行一場全市小學(xué)生體操比賽,體育老師到各個班級選人,她站在高高的講臺上,手指朝下指指戳戳,她指到誰,就好像有追光打到誰身上,那個被選中的人,瞬間就脫穎而出了。
這位老師以前沒有教過我們,不然她不會忽然把手指指向我:“就第二排那個穿紅衣服,叫啥名?”被她詢問的班主任有點無措,說:“她不行。”體育老師說:“她身體不好?”班主任說:“那倒不是……”體育老師說:“那還能有什么問題,我看她可以。“
我現(xiàn)在很厚顏地想,一定是我小時候濃眉大眼的,長相喜人,再者我當(dāng)時在班里女生中算是比較高的,使得體育老師對我高看一眼。她所不知道的是,我是一個多么笨拙而失調(diào)的人,打小我只要一跑動,我爸就要笑,似乎我的兩條腿甩動得別具一格。
這笨拙體現(xiàn)在方方面面,比如說沒眼色。我總是不能成為那種伶俐利索的女生,在班主任面前更是經(jīng)常表現(xiàn)出一種并不可愛的茫然。我記得她在許多個寒冷的冬日早晨對我喊叫:“為什么要把圍巾手套放在桌子上?不能放到桌肚里嗎?系在脖子上也行啊!要是全班同學(xué)都像你這樣堆,教室里成什么樣了?你在家你媽經(jīng)常罵你吧?”
這樣一個女孩,居然入選了體操隊,確實可笑,但體育老師被我的外表蒙蔽了,熱情洋溢地要接收我,班主任也不好再說什么。就這么著,我終于獲得了一個為校爭光的機會。
但體育老師很快就為她的感性付出代價,幾乎沒有一個動作我能做到位,我甚至都聽不懂她在說什么,她說的那些動作,我總是很難想象,比著她的樣子去做時,經(jīng)常讓大家笑成一片。
體育老師倒是沒說什么,但是有一天自習(xí)時,班主任一時心情好,問班里的體育委員,大家練得怎么樣,體育委員說還不錯,卻有一個女生大聲說,除了閆紅。
我現(xiàn)在都還記得,該女生姓舒,不常見的一個姓。她皮膚很白,個子很高,長得挺漂亮,家境似乎也不錯,因此優(yōu)越感十足。在班里,她總是高昂著頭,也會很突然地,將目光落到某個她覺得可以欺負的人身上,這個人,常常是我。
前面說了,我并不是瘦小的女生,但我長著一張邀請別人來欺負的臉。這可能跟我在家就老里是被人取笑有關(guān),一個人被家里人怎樣對待,就會被外人怎樣對待,有些痕跡是印在臉上的,你出去,別人一眼就能看到。如果你希望你的孩子總能被人溫柔相待,那么就請從自身做起。
扯遠了,總之,這個女生一直把欺負我當(dāng)成業(yè)余愛好,不過,那天她所以特地提出我不行,還有點勢利的緣故。班主任被體育老師駁回,總是有點不愉快的。舒姓同學(xué)站出來“檢舉”我,既滿足了她欺負人的愛好,又討好了老師,何樂而不為。
如今想來,這個舒同學(xué)很有表演天賦,她說完我“不行”,還當(dāng)眾示范了我是怎么“不行”的,老師同學(xué)都哈哈大笑起來。然后,老師說,閆紅明天別去了,某某去。
那個某某就那么取代了我的位置。每天放學(xué),路過操場正在做操的隊伍,心里都有種蟲噬般的惆悵,聽到體育老師大聲呵斥誰,那種感覺就更加鉆心了,以前,那個主語總是我。但這惆悵也還是隨著時間漸漸地淡了,直到有一天,在放學(xué)路上,我又被體育老師喊住。
她說,三班的某某最近摔傷吧,還是你來吧。我心里一下冒出了小火花,但又不敢著急高興,我說,吳老師可能會叫別人來。體育老師洞察一切地笑起來,她說,沒關(guān)系,你雖然練得不好,但畢竟練了那么長時間,臨時換個新的,還不如你呢。我去跟吳老師說。
就這樣,我重新回到了學(xué)校體操隊里。進入五月,天氣漸漸熱起來,訓(xùn)練越發(fā)緊張,有時甚至要停課去聯(lián)系,好幾個下午,同學(xué)們坐在教室里,我和班里其他的體操隊員起身離開教室去訓(xùn)練,臉上盡量作出“好累啊”“太煩了”的表情,似乎被強加的光榮會顯得更光榮。
比賽定在六月一號,那天是星期五。星期四放學(xué)前,班主任說,天氣預(yù)報說明天會下雨,要是下雨的話,比賽就延期,改到七月三號,大家就還帶著書包來上學(xué),作業(yè)也要交。如果不下雨,大家就不用帶書包了,排隊去大廣場看比賽。
那天晚上我沒有寫作業(yè),一方面是拖拉的積習(xí)使然,另一方面,也出于一點小小的迷信,下雨就要寫作業(yè),那么寫作業(yè),會不會就意味著更有可能下雨?我還不敢睡覺,在黑暗中睜大雙眼,豎起耳朵聽外面的動靜,不敢有絲毫掉以輕心,怕一個不留神,雨就落下來了。
但最后還是睡著了,醒來就聽到窗外雨篷上啪嗒啪嗒的聲音,絕望瞬間就心洇濕了一大片。我起床洗漱背著我試圖掩耳盜鈴未果的空白作業(yè)本,走在上學(xué)路上,迎接比現(xiàn)實更加恐怖的暴風(fēng)驟雨。
不說當(dāng)天我怎么跟檢查作業(yè)的小組長斗智斗勇的了,反正體操比賽改到七月三號了。我跟旁邊的小伙伴說,沒準七月三號還會下雨。也許,可能,但訓(xùn)練還要繼續(xù)下去,六月底,期末考試結(jié)束了,體操隊隊員每天去學(xué)校,全天候訓(xùn)練。
體育老師把我們帶到大廣場上,六月底的驕陽打在脖頸上、小腿上,不斷伸出去的胳膊上,打到哪里,就把哪里的水分吸收了去。腿上沒有汗腺,皮膚干燥緊繃,一刮就是一條白印子,倒給了我靈感,我當(dāng)時極為羨慕成年女人穿的魚網(wǎng)襪,就用指甲,在腿上劃出縱橫的斜線,直到被體育老師一聲斷喝:“那個誰,你在干嘛呢?”
每天都要喝大量的水,但鼻子里還是結(jié)了血痂,一摳就是一塊,卻有種奇怪的滿足感。
如此艱苦卓絕地訓(xùn)練了許多天,終于到了七月二號,我們穿著學(xué)校特定定制的白襯衫藍裙子在大廣場上進行最后的排練,天熱得出奇,衣服一直濕漉漉地貼在身上,汗水還在不斷冒出來,那是我第一次知道,我身上原來可以淌那么多的汗。
體育老師皺著眉,看看天,說,搞不好明天又要下雨。隊伍不約而同地“啊”了一聲,我心中倒是很平靜,也許是上一次把我的期待與失望都耗盡了,明天怎樣都可以了。
第二天果然又淅淅瀝瀝地下起了雨,伸手推窗,與昨天不同的清寒之氣迎面而來,我回到床上,昨天體育老師說了,今天要是下雨就不用去了。
整個小學(xué)期間,我再也沒有被“挑出來”的機會,我灰撲撲地混在人堆里,懷疑自己天生平庸,同時又不敢置信。直到讀初中時,有一天,班主任對我說:“聽說你作文寫得不錯,你寫首詩在迎新生的大會上朗誦一下吧。”我在數(shù)學(xué)課堂上寫了那首詩,后來得到發(fā)表,人生的道路不知不覺間被改變了。
幾年前,在朋友圈里看到一篇文章,說小城里的老景物,其中有一張當(dāng)年那個“大廣場”的照片,黑白的,那操場遠不似我記憶中的弘闊,除了一對可憐的單雙杠,就是中間那個小戲樓一樣的兩層建筑,簡陋之極。
記得當(dāng)時,體育老師就站在那二樓上,聲音宏亮地發(fā)號施令,她告訴我們,評委們也會那樣居高臨下一一審閱全市所有小學(xué)的體操隊,我們的每一個動作,都會被看在眼里,所以,我們必須努力將每個動作做到位。
這使我們緊張,使我們力求每個動作都達到完美,而我知道自己的笨拙,一招一式里,有著討好者的用力過猛,內(nèi)心時刻都處于備戰(zhàn)狀態(tài),但這一切,都被兩場不期而至的雨消解掉了,后來的人生里,我又將這感覺,體驗過許多回。
作者 閆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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