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航教授騷擾女學生案終于有了結果,陳小武研究生院常務副院長職務和教師資格被撤銷,這是一個了不起的勝利,畢竟, 如律師所言,舉證太難。人人都清楚,在男權社會里,舉報性騷擾乃至強奸者,對于女孩子而言,是一件殺敵一千自損五百的事兒,輿論形成的次生災難造成的損害,甚至大于被騷擾這件事本身。
上世紀八十年代,我經常去一個親戚家玩,那個親戚家里,有個小姐姐,比我大五六歲,她的世界,卻比我的開闊太多。閑來無事,她就帶著我到處轉悠,我們因此常常出現在她家旁邊的那條街上。
那時候的街,更近于現在說的路,就幾家店鋪,裁縫店、面條鋪等等,其中有一家雜貨店,是個女孩開的,她長得極美,皮膚白皙,近乎半透明,眼睛里總有驚詫的表情,也許是因為那眼睛實在太大,鼻子弧度精致,嘴唇如新月向上一彎,但是,她的臉上,怎么著都帶有某種不潔感。
也許是那沉沉的黑眼圈,過早出現的淚溝和嘴角的紋路,也許是她看人時的表情,像是帶著防范,防范里亦有撩撥,像是在說:我知道,你對我有那種意思。
當然,這種感覺,更有可能是因為聞聽她“聲名狼藉”之后,生出的先入為主的偏見。小姐姐告訴我,好幾年前,她被小診所的醫生強奸過。
關于那件陳年往事,小姐姐也知之不多,只知道出事之后,她家里人報了警,醫生被判刑,她的名聲也“毀了”。她退了學,守著這么個小店,沒有人敢跟她戀愛。她的緋聞對象是幾個有婦之夫,有帶點黑道色彩的混混,也有公職人員,一度還發生過陌生女人去砸店這種大事件,“破罐子破摔了”,人們這樣評價。
“如果我碰到這種事兒,我肯定跟誰也不說,到澡堂子里洗個澡,就當啥也沒發生過?!毙〗憬銛蒯斀罔F地告訴我。她小姨則說:“碰到這種事兒,還不如死了算,還有臉報警,怎么跟人說呢?”
是的,在上世紀八十年代,這就是人們對于一樁強奸案的態度。被強奸,不像被偷被搶,人們首先注意到的,是你這個人“臟”了,就像一只花瓶,或是一只盤子,掉到糞坑里了,撈上來也很惡心,至于你怎么想,一點也不重要。
人們恥于談性,對于被性侵者深感不齒,這種態度,會讓很多傷害變得諱莫如深。如果每個被侵犯過的女孩都有機會談一談她們曾經受到過的傷害,我們也許會發現,被騷擾或是性侵,是頻發的、常見的。
我讀書時候,有個男老師,課教得不怎樣,但是待人很和氣,主要是待女生很和氣,上課時,總叫那幾個女生回答問題,以至于他一說要點名提問,調皮的男生就在下面小聲替他念出那些名字。
課間總見他站在自己的班級門口,和女孩子說說笑笑,我心中不以為然,也只當他和某些男老師一樣,不憚于顯示對女生的喜愛。好多年之后聽說他被抓起來了,強奸女生,據說這事兒他干了很多年,干了很多回,從來沒有被揭發,直到最后那回。
一定有女孩的家人發現過,只是他們明白私了更為明智,即使私下里讓那個禽獸付出某些代價,他也會視為可以承受的成本。下一個如果沒這么麻煩,就能將成本攤薄。
而性教育的缺失,使得有些女孩根本不知道那些事意味著什么。一個女人告訴我,她以前生活的那個村莊,許多女孩都被一個開小店的老男人猥褻過,他會給她們一點糖果餅干發卡之類,有時是一點小錢。
她們也覺得這是可羞恥之事,但究竟到了什么程度,卻不能了解。
她成績好,考上高中,上了大學,離開家鄉,開始談戀愛,卻發現,自己沒法像普通的女孩子那樣,享受每個甜蜜時刻。那些事情老是冒出來,她老覺得自己很臟,覺得自己沒有一個可以肆意坦白的過去,想起那個老頭的臉,她就想吐,同時因為厭惡那老頭而更加厭惡自己。這使得她有很多年都不怎么回老家,后來那老頭死了,她稍稍釋然。
“這樣的老頭一定很多”,她很肯定地對我說,因為得手容易,過后無人追究,犯罪成本太低。
有了女兒之后,她著意宣傳性教育,以及被性侵之后的心理自救,寫過關于這方面的書,拍過短片,做過一些演講,但是,即使到了今天,在某些場合,她還是會碰到“你怎么說這些”的眼神,還好,經過那么多次自我譴責自我辯護的循環往復之后,這種眼神已經傷不到她。
活在這世上,有許多風險和磨難,但大部分磨難都會有個出口,或者是施害者被繩之以法,或者是受害者得到應有的補償,或者圍觀者出于同理心,給予同情或安慰,或者雖然沒有這些,但有時間將傷痛稀釋。被性侵的女孩子們,卻往往無法找到出口,有人甚至會把自己關進籠子里,像剪去翅膀的鳥兒,瑟縮著不知道如何是好。
而這一次,這些勇敢的北航女生,她們勇敢地邁出這一步,是一個非常了不起的開拓,讓更多的受害者,有了跟上的勇氣。
作者 閆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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