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九派新聞報道,大兒子陳昊丟失后,吳學先不敢過得開心。她覺得那樣對兒子不公平。
家里沒有一張完整的全家福,全家人都不過生日,也不過任何節日。每當吃年夜飯時,他們不忘擺上陳昊的一雙筷子和一個空的碗。
尋子25年,吳學先跑遍大半個中國,經歷過數不清的“DNA對比失敗”,她覺得心已被磨出了繭。
做完肺癌手術一周后,她又繼續踏上渺茫未知的尋子之路。丈夫陳先響勸不動她,只能替她把行李從沒有電梯的6樓搬下去,送她到火車站。
25年后,2023年9月26日,陳昊被江西和武漢的警方聯合尋回。全家人一起過了第一次團圓的中秋節。
吳學先的小兒子知道這個好消息,先是愣了一下,隨后在電話里,開了句玩笑:“我媽失業了。”
尋親成功前,吳學先和兒子陳昊唯一的合照。圖/吳學先社交賬號
“DNA比對成功了”
9月12日中午,聊城陽光燦爛,和孫海洋等一行人前去參加郭剛堂(電影《失孤》父親的原型)二兒子的婚禮。與他們同行的還有另外兩位尋親家長,一位記者。
吳學先接了個電話,之后突然失重般地蹲坐在地上,開始號啕大哭。喉嚨幾乎要與地面相抵,其他4個人一邊扶著她,一邊詢問發生了什么。
孫海洋估計可能是尋親有結果了,但不確定是壞消息還是好消息。一眾尋親家長中,吳學先在給孫海洋的印象異常深刻,她看起來瘦瘦小小,卻格外堅強,大部分時間都是一個人。她的大兒子3歲時丟失,過去25年來,她為尋子已跑遍大半個中國。
孫海洋見過很多在尋親路上妻離子散的家庭,有人跳樓,有人得知自己患癌,但孩子仍然沒有消息。丟失孩子的那幾年,吳學先和丈夫從工廠離職,白手起家做五金生意,卻沒有被擊垮,反而越做越好,之后生了小兒子,現在已經身家上千萬。2011年時,他們曾懸賞百萬尋子,但兒子依舊下落不明。
吳學先的眼淚掛在一張笑臉上:“陳昊找到了。”她又補充道,“第一次DNA對比成功了。”
孫海洋祝賀她,他在別人臉上看過多次這種淚笑交加的表情,他也有過,所以比旁人更能理解這并不是簡單的喜極而泣,還有痛苦和解脫,還有一部分冷靜之后的茫然。
9月26日,“平安武漢”官方公眾號發布消息稱,在江西警方和武漢兩地警方的共同努力下,28歲的陳昊被找到,吳學先夫婦與陳昊成功認親。
在認親現場,吳學先夫婦與陳昊相擁哭泣。陳昊戴一副方框眼鏡,看起來老實憨厚,穿著一件顯舊的黑色長袖拉鏈外套。接受媒體采訪時,吳學先說,她覺得兒子太受苦了,穿著一點也不像90后,看起來跟小兒子天差地別。
早在9月21日,吳學先就收到了第二次DNA比對成功的消息。之后丈夫陳先響加了陳昊的微信,在微信中他了解到一些陳昊的基本消息:他的養父母家并不富有,小學6年級時養父離世,他初中輟學,有兩個姐姐已經出嫁。陳先響不敢再問深入的問題。
在聊天中,陳先響多次感到他們家仿佛是奇幻電影里的主角。陳昊18歲從江西宜春來到武漢工作,做了近10年水電工。甚至有幾年,他們住在武漢的同一個區,相隔不到20公里。
陳先響說,或許他們還見過,兒子可能到自己的五金店里買過螺絲。
只是彼此相認,卻花了10年的時間。
彼此的25年
陳先響說,自己沒怪過吳學先把孩子“弄丟”了。
25年前的那天,陳先響外出送貨,吳學先在武漢武昌區的五金店里洗衣服,他們3歲的大兒子陳昊在店里一個人玩。吳學先把洗好的衣服過一遍清水,打開水龍頭放水,等關掉水龍頭時,兒子的聲音突然消失了。
她趕緊跑出來看,卻不見兒子的蹤影。
全家人發瘋般地找。鄰居搖頭說沒有看到,門口下棋的、修自行車的、樹蔭底下乘涼的也搖頭。報警后,第二天一早,他們一家到廣播電臺、報社發布尋人啟事,手里拿著打印的尋人啟事到處貼。
第三天吳學先接到了一個女人的來電,她回憶,那是一個陌生的女人用公用電話打來的,說看見有一個婦女帶著陳昊往碼頭方向走了。她描述陳昊穿的衣服,說他瘦瘦的黑黑的,信息一一對得上。
在武漢找了一圈卻渺無音訊后,盡管沒有證據,但吳學先堅信孩子是被拐走的。
自責和悲傷讓吳學先選擇封閉自己,她閉門不出,白天躺在床上哭。而陳先響則是酗酒和失眠。
婆婆怕兒媳睹物思人、傷心過度,把陳昊用過的東西全丟了。盡管現實中的痕跡不復存在,但吳學先內心的陰影依然深重,并且有意無意投射到了第二年出生的小兒子身上。
看到小兒子的身影,吳學先就會想到陳昊,想到自己作為一個母親為大兒子做過的所有事。
在吳學先的自述中,她寫道,小兒子上大學后比較煩父母,畢業后寧愿在外面租房子住,也不愿意跟他們住在一起。
她對小兒子的照顧無微不至,“如果小兒子再丟了,那我就不用活了。”她盡量不讓小兒子離開視線,叮囑他不要跟陌生人講話,不要遠離家人,不要獨自行動。她告訴他哥哥是怎么丟的,自己有多么悔恨,哪怕小兒子對于這些還懵懵懂懂。
小兒子讀到6年級,夫婦倆依然會輪流準時到校門口接送,而學校離家只有三四百米。
幾乎所有教過小兒子的老師都知道陳昊丟失的經歷,吳學先會一遍又一遍地講述丟孩子的那個下午,想讓老師們好好看住小兒子。每當夏令營或是春游,吳學先要定時詢問老師小兒子的行蹤。
但小孩子活潑得很,經常蹦蹦跳跳,那里玩一下,這里跑一下,是很正常的。為了時刻關注孩子的行蹤,學校專門配了個生活老師盯著吳學先的小兒子。
2008年吳學先在杭州參加尋親大會,在那里結識了許多尋親家長,他們互相稱呼為難友。
這些家長出門的裝配是:一件白色衣服,一個灰色的書包,如果是夏天,烈日下,打著一把黃色的傘,手里拿著厚厚的一沓紙。衣服、書包、黃色的傘、紙,全都是定制款,上面都清晰地印著“尋子陳昊”。
陳先響有時候也會跟著妻子一起去,但更多時間是一個人照料生意。他覺得只有家境更好,才能更好地支撐起妻子的尋子路。他沒有細算,但是這25年來的花費已不止100萬。
小兒子上初中后,第一年在學校住讀,吳學先有更多時間跟著難友們往外跑了,第二年小兒子成績下降,她不放心,自那以后她在小兒子學校附近租一間房子,陪讀到他上大學。
2011年懸賞100萬尋子無果后,陳先響曾想再加一個0,但被吳學先阻止,覺得這會引來爭議與麻煩。
在吳學先的社交賬號上,從2021年1月份開始發布的344個視頻里,有百分之92,318個視頻的內容都是尋子。她有時出現在重慶,跟著一群難友在烈日下派發尋人啟事;有時出現在湖南,給尋親成功的家庭送去祝賀,也為了在媒體和鏡頭下露臉尋求幫助;有時出現在福建,對著大海大聲喊喊:“陳昊,你快回來吧,媽媽找你啊。”
在吳學先在外踏上尋子路,陳先響在武漢忙于生意。仿佛是命運的安排,彼時被尋找的陳昊初中畢業后輟學,一個人來到了武漢打拼。
在陳昊的講述中,初中輟學不單因為讀不下去,還有養父去世給他的打擊。六年級養父去世后,他便沒有了繼續讀書的想法,初中三年住校,他時常曠課跑去網吧打游戲。
他先跟著水電裝修師傅當學徒,1年半后開始自己接單,滿武漢地跑。有一段時間做水電工做膩了,去深圳做了兩年流水線工人,而后又回到武漢重操舊業。
他聽從養母的教導,安穩地工作與生活,定期跟養母打電話。養母最關心他工作認不認真,有沒有跟客人吵架。
陳昊總結自己這些年,覺得平淡,沒有波瀾。
三次蕭山尋子之旅
最一波三折的尋子發生在2011年。那次,吳學先一度以為陳昊找到了。
發布100萬懸賞后,有一位叫老魏的志愿者提供了線索,說杭州蕭山有一個孩子長得特別像陳昊,十七八歲的年紀,年齡也相仿。吳學先和陳先響看了孩子的照片,都覺得很像小時候的陳昊,眉毛處缺了一塊也能對得上。
老魏提前給他們打聽過,那家人做紡織生意,比較富裕,孩子的舅舅還是副鎮長。
吳學先夫婦到蕭山后,沒有見到孩子,在當地報了警,警察找到孩子采了血,DNA對比不成功。吳學先覺得有什么環節可能弄錯了,多年尋子的經驗告訴她,第一次DNA對比失敗并不代表第二次失敗。
從蕭山回來后,吳學先找到武漢當地的警察,他們連夜坐飛機又去了一趟蕭山。
到了警察局,蕭山的警察看到吳學先,問她怎么又來了。陳學先說,這個孩子那么像陳昊,不只是她覺得像,很多人看了也覺得像,她見過的尋親成功的家長里,也有第一次DNA對比不成功的。
警察有點猶豫,吳學先見狀嘣地一聲倒地,把武漢、蕭山的警察和老魏都嚇了一跳。她開始在地上打滾,說自己找孩子這么辛苦,一個女人天天在外面跑。蕭山的警察最終同意了采血,他們以防疫站的名義找到孩子。但第二次DNA比對也沒有成功。
吳學先還是不服氣。回來休息了幾天后,她和老魏又去了杭州。這一次他們打算私自采血做比對。
他們找到孩子就讀的高中,跟老師溝通,跟門衛溝通,都不讓他們進去,傳話給孩子,孩子也拒絕見他們。
吳學先跟老魏說,我給他寫信。老魏問她要寫什么。吳學先說把這么多年尋找孩子的經過,她的一些情況,花的精力、花的時間,她對他的思念之情,全都寫出來。
信寫滿了3頁。
門衛把信交給孩子之后,盡管第三次采血沒有成功,孩子卻出乎意料地答應見吳學先一面。
“我媽失業了”
相認之后,吳學先擔心的事情并沒有發生,陳昊很快就融入了這個家。
他們一起回位于武漢江夏區佛祖嶺街道的陳奎村老家。中秋節前一晚,晚飯過后陳先響跟陳昊喝酒,父親比兒子能喝。陳先響稱,剛丟孩子那幾年自己喝得最狠,中午喝一斤,晚上一斤半,都是幾十度的白酒。
幾杯酒下肚,寡言的陳昊也打開了話匣子。他們坐在村里臨魚塘的一層老屋門口,天上的明月高高掛,底下吳學先坐在一旁,一邊安靜聽著父子倆滔滔不絕,一邊笑。
陳先響說,大兒子最擔心小兒子會排斥他,但小兒子似乎很高興他能回來,還給哥哥做規劃,替他找學習班,建議他去考個成人大學提升一下學歷。
吳學先夫婦倆從小就告訴小兒子,不要忘記你還有個哥哥。
中秋節早上,夫婦倆帶陳昊去八疊山上的墓園祭祖。陳昊穿著母親給他買的新衣服,舉著香對著祖先的墓碑磕頭、祭拜。吳學先站在身后,嘴里念念有詞,“我終于把陳昊給你們帶回來了。”
她的臉上從容,“你們可以放心了。”眼睛里帶著淚光。
偌大的八疊山上,一座座墓園呈階梯狀排列,不遠處傳來清脆的鳥叫聲,吳學先直直地注視著墓碑,兒子在磕頭拜祭,丈夫在一旁守候。
一家人吃團圓飯時拍的全家福。第二排左一為吳學先,左二為陳昊,左三為陳先響。圖/九派新聞 黃家樑
中午,吳學先邀請所有的親戚吃團圓飯,在飯店里,她帶著陳昊一一給親戚們介紹。
陳昊說,他還要慢慢適應這個新的大家庭,前一晚,他鼓起勇氣給養母打去電話,說明了情況,“她一開始不接受,后來也同意了。”他不善言辭,養母被他描述為一個對他很好的母親。兩個出嫁了的姐姐也替他開心。親生父母支持陳昊的想法,只要兒子跟他們一起,他們不會摻和兒子養母那邊的事。
這一天,吳學先完成了許多第一次。這個家終于完整之后,她第一次帶著家人拍了全家福,此前這個家有了合照。她第一次跟家里人吃了真正的團圓飯,以往給陳昊添的椅子、空碗和筷子,不再是擺設。第一次為全家人制定旅游計劃,出遠門她不用再換上那套裝配,他們打算去貴州好好玩。
陳昊回家之后,70歲的奶奶連續打了十幾個電話,家里的親戚也來電祝賀。
陳先響說很感謝妻子,如果沒有她的執著,兒子很可能回不來。
小兒子是比較晚知道的,他先是愣了一下,說感到驚喜,隨后在電話里,開了句玩笑。
“我媽失業了。”
請輸入驗證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