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生命軌跡中,總有幾步緊要之處,對一生有著決定性影響。與此密切相關的,是那些人和事,以及那些地方,往往銘心刻骨。
“慈恩塔下題名處,十七人中最少年。”這是唐代大詩人白居易(772-846)長安趕考后寫下的詩句。科舉考試,萬眾矚目;進士及第,欣喜若狂。唐貞元十六年(800)春,二十九歲的白居易一舉以第四名及第,在同時考中進士的十七人中最為年輕。詩句之間,抒發出那種如愿以償、春風得意的心情。
得中進士后,白居易寫下長詩《敘德書情四十韻上宣歙崔中丞》,自注稱“宣州薦送及第后重投此詩”。詩云“身忝鄉人薦,名因國士推”,“扶搖重即事,會有答恩時”,以此拜謝宣歙觀察使、宣州刺史崔衍和宣州父老的舉薦之恩。宣州,即宣城。白居易的宣州際遇,成為其人生的重要轉折點。
白居易像(載明本《唐名臣像》)
隔空唱和
“天靜秋山好,窗開曉翠通。遙憐峰窈窕,不隔竹朦朧。萬點當虛室,千重疊遠峰。列檐攢秀氣,緣隙助清風。碧愛新晴后,明宜反照中。宣城郡齋在,望與古時同。”這是白居易在宣州寫下的五言排律詩《窗中列遠岫詩》。
“窗中列遠岫,庭際俯喬林。日出眾鳥散,山暝孤猿吟”為謝朓《郡內高齋閑望答呂法曹》中的詩句。謝朓(464-499),字玄暉,南北朝時期著名詩人,以山水詩見長,世稱“小謝”。建武二年(495),謝朓出任宣城太守,人稱“謝宣城”。后人為懷念謝朓,建有“謝朓樓”,此樓位于郡治之北,又名“北樓”。詩仙李白曾多次來宣城,登樓憑吊,賦詩抒懷,留下了《秋登宣城謝朓北樓》《宣州謝朓樓餞別校書叔云》。從“誰念北樓上,臨風懷謝公”“蓬萊文章建安骨,中間小謝又清發”等詩句中,不難看出李白對謝朓的崇敬之情。清代詩人王士禎《論詩絕句》談及李白“青蓮才筆九州橫”,稱其“一生低首謝宣城”。
白居易的上述五言排律詩是一首應試之作。貞元十五年(799),白居易在宣州參加“州試”,那年所試的一詩一賦的題目為《窗中列遠岫詩》和《射中正鵠賦》(以“諸侯立戒,眾士知訓”為韻)。
這是一次奇巧之遇,時隔三百多年,以謝朓的詩中名句為題,白居易臨場賦詩,妙筆生花:窗外秋色,躍然紙上;懷古撫今,意境悠遠。于是,在宣州這方土地上,分屬兩個時代的詩壇名家,演繹了一場隔空唱和的雅聚。
在《射中正鵠賦》中,白居易寫道:“射繹志也,信念茲而在茲;鵠小鳥焉,取難中而能中”,“雕弧乍滿,當晝而明月彎彎;銀鏑急飛,不夜而流星熠熠”,“玉霜降而弓力調,金風勁而弦聲急”,最后以“則知善射者,在乎合禮合樂,不必乎飲羽;在乎和容和志,不必乎主皮。夫如是,則射之禮,射之義,雖百世而可知”作為結尾。正鵠,意為箭靶的中心,引申指正確的目標。此文展露出白居易“文辭富艷”(《舊唐書》)的特色。
居亦何難
白居易是下邽(今陜西渭南)人,出生于河南新鄭縣。其父白季庚曾在徐州為官,為躲避藩鎮割據之亂,全家從新鄭縣遷置到徐州境內的符離縣(今屬安徽宿州)定居。在此期間,他刻苦攻讀,“晝課賦,夜課書,間又課詩”,“口舌成瘡,手肘成胝”。(《與元九書》)
值得留意的是,作為“異鄉人”,白居易卻“為宣城守所貢”(《送侯權秀才序》),顯得比較特別。
白居易之所以與宣州結緣,主要原因有三:一是白居易頗具詩名,才華出眾;二是其家境發生變故,白居易赴宣州投親;三是宣州官員慧眼識才,大力舉薦。
“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野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又送王孫去,萋萋滿別情。”(《賦得古原草送別》)這是白居易十六歲時寫下的成名之作。
由此引出一則文壇美談。據《唐摭言》《唐語林》《北夢瑣言》《全唐詩話》等諸多話本筆記,少年白居易到長安謁見當時極負盛名的詩人顧況,見到此詩,顧況贊不絕口,由先前借其名調侃“長安米貴,居大不易”轉而改口為“有句如此,居亦何難”,白居易因而詩名大振。只是,相關學者考證,白、顧二人當時不可能在長安會晤(見《白居易評傳》)。不過,從中反映出時人對白居易詩才的贊賞。
貞元十年(794)五月二十八日,六十六歲的白季庚突然病逝于襄陽官舍。在符離丁憂三年之后,白居易于貞元十四年(798)只身前往江南,投靠時任溧水縣令的叔父白季康。當時,溧水縣隸屬宣州。在叔父的關照下,白居易順利通過了縣試。次年,白居易趕赴宣州參加州府考試。
時任宣歙觀察使兼宣州刺史的崔衍既是白季康的上司,又是好友。白居易因其過人才華得到崔衍賞識,順利通過了州試。于是,他和另一個秀才侯權獲得“鄉貢”資格,被舉薦去長安參加進士考試。
參加科考,通常應由其戶籍所在地“貢舉”推薦。崔衍對于白居易的舉薦,可謂“破格”之舉。金子總會發光,白居易最終在科考中脫穎而出。于是,發生在宣州的那段“舉賢”經歷,成為一段流傳千古的佳話。
進士及第,經吏部銓選,白居易被授秘書省校書郎。由此參與朝政,步入其“志在兼濟”的仕途生涯。
慈恩寺塔(又名大雁塔)
為事而作
白居易主張“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與元九書》),倡導“唯歌生民病”(《寄唐生》)、“但傷民病痛”(《傷唐衢二首》其二)。雖然在宣州寓居時間不長,但是,他對當地風物有所了解,對民眾生活體察頗深。在其著名的《新樂府》組詩中,《紫毫筆》和《紅線毯》兩首詩就取材于宣州。
詩人在《紫毫筆》題下自注:“誡失職也。”詩中寫道:
紫毫筆,尖如錐兮利如刀。江南石上有老兔,吃竹飲泉生紫毫。宣城之人采為筆,千萬毛中揀一毫。毫雖輕,功甚重。管勒工名充歲貢,君兮臣兮勿輕用。勿輕用,將何如?愿賜東西府御史,愿頒左右臺起居。搦管趨入黃金闕,抽毫立在白玉除。臣有奸邪正衙奏,君有動言直筆書。起居郎,侍御史,爾知紫毫不易致。每歲宣城進筆時,紫毫之價如金貴。慎勿空將彈失儀,慎勿空將錄制詞。
在《紅線毯》題下,詩人自注:“憂蠶桑之費也。”詩云:
紅線毯,擇繭繅絲清水煮,揀絲練線紅藍染。染為紅線紅于藍,織作披香殿上毯。披香殿廣十丈余,紅線織成可殿鋪。彩絲茸茸香拂拂,線軟花虛不勝物。美人蹋上歌舞來,羅襪繡鞋隨步沒。太原毯澀毳縷硬,蜀都褥薄錦花冷。不如此毯溫且柔,年年十月來宣州。宣城太守加樣織,自謂為臣能竭力。百夫同擔進宮中,線厚絲多卷不得。宣城太守知不知,一丈毯,千兩絲。地不知寒人要暖,少奪人衣作地衣。
這兩首以宣州貢品為題的名篇享譽詩壇,傳誦至今。在規諷時事的同時,表達出對民生疾苦的關切,也宣傳推介了宣州特產。
回首千年,宣州作為助力其躍入“龍門”的起跳之地,那種愛才、惜才的知遇之情成就了白居易的非凡人生,而白居易則向宣州人民回饋了一份寶貴的文化遺產。 (李學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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