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安慶市宿松縣隘口鄉小圩村的羅家老屋，是清朝浙江巡撫羅遵殿（1798-1860）的故居，現為安徽省文物保護單位、宿松縣廉政文化教育基地。當年曾國藩兩次去那里，不是雅興郊游，不是同僚敘舊，更不是彈冠相慶，而是為羅遵殿送最后一程。如日中天、呼風喚雨的曾國藩，無論在官階品級上還是在朝廷倚重上，羅遵殿都不能與之相提并論，但他為何如此厚待羅遵殿？撥開歷史迷霧，大抵有四種解讀。 

唇齒相依 同僚之殤 

咸豐九年（1859）九月，羅遵殿由湖北布政使擢升福建巡撫，就在準備赴任之際，突然接到圣旨：改任浙江巡撫。 

浙江巡撫衙門居杭州，太平天國在咫尺之外的天京（今南京）已建都6年，雖咸豐八年趁其內訌，由欽差大臣和春在城外東孝陵衛重建江南大營，令被圍困的“天京”坐立不安，但一旦節外生枝，為江南大營提供軍需保障且城防空虛的杭州城，將難以自保。曾在武昌等地與太平軍過招數次的羅遵殿，自知這次升遷履新是個燙手山芋。 

咸豐十年二月二十四日，為解天京之圍，太平天國忠王李秀成施圍魏救趙之計，親率七千精銳，假扮清軍，出寧國，取廣德，占安吉，克武康，三月十一日便兵臨杭州城下。當時杭州城分內城（滿城）、外城（漢城），各大衙門均在外城，羅遵殿手下僅數百兵勇，加上其他可用兵力，外城人馬不足三千，所以早在三月五日，羅遵殿一方面向老領導湖北巡撫胡林翼和湘軍統帥曾國藩求援，一方面向江南大營和春告急。但湘軍遠在大別山一帶，遠水難救近火。至于江南大營，雖然和春收到李秀成攻占杭州情報后，迅速命令肅州鎮總兵張玉良統率諸軍增援，但隊伍經過常州時，與湘系有著宿怨的兩江總督何桂清，卻指示張玉良到蘇州后聽候其親信江蘇布政使王有齡安排。杭州城危在旦夕，而覬覦浙江巡撫位子的王有齡，竟請已趕到蘇州的張玉良去視察城垣，疲沓了兩天，又讓張玉良赴援湖州后再上杭州。三月十九日，太平軍用火炮炸開杭州外城。困守十日的羅遵殿見大勢已去，呵斥備馬勸逃的下屬，與妻女服毒自盡。 

羅遵殿曾長期在湖北為官，可謂湖北巡撫胡林翼的左膀右臂，與入京會試在曾國藩家里長住一年的李鴻章一樣，都被外界視為湘系官僚。至于他從福建巡撫改任浙江巡撫，其實也是胡林翼、曾國藩派系與何桂清、王有齡派系博弈的布局。出師未捷身先死，現在杭州城潰破，羅遵殿殉難，湘系的“棋局”全打亂了。 

唇亡齒寒，共榮共損，曾國藩怎能不銜哀致誠？ 

有緣同門 摯友之別 

與公務員招考不同，科考對年齡沒有嚴格限制，以致仕途“獨木橋”上擠滿了復讀生，像羅遵殿在道光十五年（1835）第二次會試時才勝出，曾國藩更是熬到道光十八年（1838）第三次會考時才登科。他倆雖然相差13歲，但除了“上岸”時間接近，還是同門師兄弟。 

羅遵殿出生在一個沒落的官宦之家，童年喪父，母子靠幾張田契相依為命。羅遵殿學習刻苦，順利通過縣、府、院三關的童子試，并進入官學，備考鄉試。羅遵殿有強大的抗挫折能力，多次沖關未過，仍抱定必勝信念，道光十一年（1831）初夏，33歲的他再赴高館備考。1831年秋天，他赴江南貢院（南京）參加安徽、江蘇鄉試“聯考”，如愿中舉。 

曾國藩為湖南人，羅遵殿為安徽人，在會試之前，沒有交集，他們之所以師出同門，與科考體制有關。凡會試、殿試及拔貢、庶吉士散館等考試主考官，都將勝出者收納為門生，這既有利于主考官派系聲威，也有利于考生日后得到主考官的提拔舉薦，而軍機大臣穆彰阿從道光八年（1828）之后，連續擔任過二十多年主考官。像羅遵殿37歲時在道光十五年（1835）乙未科會試“上岸”，主考官是穆彰阿；而曾國藩27歲時在道光十八年（1838）戊戌科會試“上岸”，主考官仍是穆彰阿。按照舊例，他倆成為宗師大人穆彰阿的門生。師出同門，陰陽兩隔，曾國藩怎能不前往吊唁？ 

《鏡湖自撰年譜》內頁。撫軍羅澹村，就是羅遵殿。他號有光，字澹村

眾籌辦喪 清廉之極

在杭州城遭遇“滑鐵盧”之前，羅遵殿可謂青云直上，日轉千階，然而在官場上摸爬滾打了幾十年，最后連喪葬費都拿不出來。《清史稿·列傳》載：“遵殿任外吏二十年，廉介絕俗，家僅土屋數椽，，薄田半頃，胡林翼集賻，乃克歸喪。”集賻，用今天的說法就是“眾籌”辦喪事。 

羅遵殿自道光十九年（1839）外放補唐山知縣，一直是上司眼眼中德才兼備的好干部。道光二十一年（1841年），河北總督訥爾經額保舉羅遵殿時，道光皇帝對大臣們說：“此本色書生也。”并將其從七品縣令破格提拔為正五品的同知銜。除了知縣，他還做過湖州知府，做過兩淮鹽運使，做過負責糧餉軍需的糧臺總理，做過湖北省按察使、布政使，直至浙江巡撫，說存折上沒幾十萬兩銀子，打死都不信！然而，不管別人信不信，在羅遵殿葬禮上“朱筆題主”的曾國藩，確定信了。 

“羅澹村中丞，以乙未進士歷官直隸、湖北、浙江等地，凡二十五年，家無一錢，舊屋數椽，極其狹陋。聞前后僅寄銀三百兩到家，其夫人終身未著皮襖，真當世第一清官，可敬也。”這一段文字，就是曾國藩在咸豐十年（1860）四月十三日深夜，從羅家老屋返回宿松縣城駐地后，連夜寫的日記。 

拿著高薪的羅遵殿，沒讓羅氏家族購置田產、裙帶致富，沒給進士第大興土木、光耀門庭，沒在男權陋習中作樂尋歡、內妾外室，如此高度自律的人，為什么連喪葬費都要胡林翼牽頭“眾籌”呢？原來，他的銀子多用在設義倉、賑災民、興水利、促生產等民生民瘼上。 

位高權重，清廉如斯，曾國藩怎能不崇敬之至？ 

駐軍宿松 機緣之便 

羅遵殿三月十九日殉難，四月二日靈柩運抵家鄉宿松，時間如此緊湊。其實，這個“緊湊”是錯覺，因為咸豐十年是閏三月，實際相隔了四十多天。行程大致是從長江逆流而上，進入龍感湖，最后從宿松城西河碼頭上岸。 

咸豐八年（1858）冬天，太平軍取得三河大捷，此役曾國華戰死，湘軍6000精銳覆沒。曾國藩忍著痛失三弟的巨大悲痛，作《愛民歌》以訓軍紀，并在第二年祭出四路進兵之策，即他自己攻安慶，胡林翼攻舒城，多隆阿、鮑超攻桐城，李續宜攻廬州。咸豐十年早春，曾國藩選擇位于皖鄂贛三省交會的宿松縣城駐軍。四月二日，羅遵殿靈柩自杭州抵宿松，曾國藩率眾出城8里，夾道迎棺，第二天再送靈柩回隘口羅家老屋。

羅遵殿歸葬，湘系官員紛紛前來吊唁。四月十三日，曾國藩再次陪同當天從駐扎地英山趕來的胡林翼，以及先期趕到宿松的李鴻章、左宗棠赴羅家老屋。據說，這是曾國藩、胡林翼、左宗棠、李鴻章四位晚清中興重臣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聚會，史稱“宿松之會”。借此機會，他們秘密商討用兵方略，也一定程度上決定了東南局勢發展，為湘軍最終取得勝利奠定了基礎。 

設在羅家老屋的靈堂，莊重，肅穆，兩邊山墻上掛滿了白底黑字的挽聯，其中曾國藩的撰聯為撰聯為：“孤軍少外援孤軍少外援，差同許遠城中事；萬馬迎忠骨萬馬迎忠骨，新自岳王墳畔來新自岳王墳畔來。”左宗棠的撰聯為：“殉國死如歸殉國死如歸，試看史牒千年，獨標大節獨標大節；知公含猶視知公含猶視，為告王師六日，旋復孤城旋復孤城。”李鴻章的撰聯為李鴻章的撰聯為：“賊來何速賊來何速，兵到已遲兵到已遲，越國孤城存半壁越國孤城存半壁；昔賦同袍，今歸裹革今歸裹革，雪堂一別竟千秋雪堂一別竟千秋。” 

志同道合，惺惺相惜，曾國藩怎能不盡地主之誼？ （吳垠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