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震(1724-1777)現在的名氣確實不小,可是,在200多年前,他卻是相當可憐的人:29歲中秀才,40歲中舉,此后,連續多科的京城會試都參加了,但次次落榜。他憑著鉆故紙堆的功夫,在考據尤其是天文、算術、音韻、制度等方面,取得了令人刮目相看的成就,終于躋身《四庫全書》纂修館,經乾隆皇帝特許,會試免試,直接參加殿試,最終才撈了個“賜同進士出身”的三甲進士——就是這樣一位“享受同等待遇”的進士,是怎么成為一名思想史上不得不提的人物的?他到底有哪些新的創見?
戴震紀念館內的戴震塑像。(位于黃山市屯溪區)
牌坊下的累累白骨
戴震生活在清代徽州,程朱理學的意識形態在這里根深蒂固。康熙四十五年(1706),康熙皇帝敕令大學士李光地主持編纂《朱子全書》,正式將程朱理學確立為滿清王朝的統治思想,這一思想滲透到基層,便出現大力提倡烈女、節孝、忠義等民風。清政府明文規定,婦女守寡20年以上的,就可稱為“節婦”;丈夫去世后,跟著一道去死的稱“烈婦”;還沒有成婚、只是訂婚,未婚夫去世后,未婚妻隨之自殺的,稱“烈女”。凡此三種,由官府給予表彰,并可申請樹立貞節牌坊;家族可享受減免賦役的待遇。在這種政策下,出現有的男丁去世后,家族直接逼迫女子自殺的現象。當然,也有女子被洗腦后,主動“嚴格要求自己”殉葬的。
在徽州,“餓死事小,失節事大”成為婦孺皆知的名言。據道光三年(1823)編纂的《休寧縣志》記載,清朝以前該縣有記載的節婦烈女有498人;到清朝,僅至道光三年便達2191人。明清兩代,歙縣被旌表的節婦有65000余人,其中守節(即守寡)時間最長的,要數乾隆年間汪庭瑞的妻子王氏,她12歲開始守寡,直到95歲去世,守節83年。她死后,朝廷特賜貞節牌坊以示表彰,牌坊上書“貞操”二字。
徽州的村頭巷尾,到處是貞節牌坊。戴震生活在這樣的環境中,出門、出村,抬頭就見這些牌坊。這一座座牌坊下面,實際上是一堆堆貞節婦女的白骨,是理學意識形態的殉葬品。那么,理學到底是怎么回事?戴震的鉆研角度,絕對有別于前人。
“由詞通道”的學風
一天,戴震向先生請教《大學章句》“右經一章”,戴震問:“憑什么知道有些章句原本是孔子的話、而由曾子轉述的呢?又憑什么知道原本是曾子的話、而由他的弟子記錄的呢?”先生說:“這是朱熹說的。”戴震又問:“朱熹是什么朝代的?”先生說:“宋朝。”戴震問:“宋朝與周朝相隔幾年?”先生說:“兩千年。”戴震又問:“那朱熹是怎么知道的呢?”先生無言以對。
打破砂鍋問到底,這是戴震剛剛讀書時的特點。此后,他開始研讀《說文解字》,這進一步加深了他的這一特點,因為《說文解字》是從每一個漢字的結構說起,從字形出發,追溯造字源流,探求字的本義,然后,以形歸類,講述一串字形結構相關的字,比如“女”,最初是一個女子垂著交叉的雙手,作長跪狀,雙手放在大腿上,是個象形字;交叉在胸前的雙手之間,特別加上兩點,突出女子發育成熟的乳房,這個字,就是母親的“母”。然后,以“女”為偏旁,放在房子(寶蓋頭)下面,就是“安”,意即處在屋子內的女子是安全的;“女”的頭上有“辛”,構成漢字“妾”。辛,是刑具,引申為罪犯。妾的最初意思是有罪的女子;“女”字右邊有“帚”,便會意成“婦”(婦)……用這種方式來啟蒙一個年輕人的學習,比較容易造就其尋根究底的學風和習慣。
從十六七歲開始,戴震花了整整三年時間攻讀《說文解字》,逐漸形成了讀書“每一字必求其義”的習慣。這種習慣,是消除讀書“不求甚解”之良方。
乾隆七年(1742),戴震與江永相遇。江永(1681-1762)是清代皖派經學研究的先鋒,當時已頗有名氣,“舉歷算中數事問先生……累歲之疑,一日而釋,其敏不可及也”,大贊戴震所著的《籌算》《考工記圖注》等為“奇書”。
戴震為什么盛年如此博學?戴震在給友人是仲明的書信中透露說:“由字以通于詞,由詞以通其道。”以字為根基,由字到詞,由詞到道。道,即理。這種研究之道,完全是《說文解字》的體例痕跡。
對“以理殺人”的揭露
讀懂字義,是弄清詞義、語義的前提。戴震的學業不斷得到當時大咖級別人物的肯定,原因是他從最基礎的字義開始推究詞義,并有“驚奇”發現。
當時的大紅人紀曉嵐在北京見到戴震時,戴震僅僅是個秀才,紀曉嵐對他的評價是:“戴君深明古人小學,故其考證制度、字義,為漢以降儒者所不能,以是求之古人之遺經,發明獨多。”眾所周知,紀曉嵐是乾隆皇帝身邊的大學者、后來編修《四庫全書》的總纂官,他對戴震如此評價,影響之大,自不用說。
不久,戴震遇見吳派經學代表人物惠棟。惠棟是乾嘉學派創始人。戴震與惠棟相談甚歡,戴震提出“《經》之至道者也。所以明道者,其詞也;所以成詞者,未有能外小學文字者也。由文字以通乎語言,由語言以通乎古圣賢之心者……惠君與余相善,蓋嘗深嫉乎鑿空以為經也。”小學,即文字學。戴震認為,字、詞之義,直接通往古圣賢之心。反言之,不精準理解字、詞之義,是無法談論古圣賢思想的,尤其是最后一句“鑿空”之說,可謂晴天霹靂!被讀書人奉為經典的儒家圣賢之書,居然是后儒“鑿空”為之,即以自己的“意想”之文為經!
在戴震眼皮底下,單單徽州一地出現那么多節婦烈女,真的是古代圣賢提倡女人們這么做的嗎?戴震讀了《孟子》之后,發現根本就不是這回事。乾隆四十二年(1777)四月二十四日,他完成《孟子字義疏證》的寫作之后,告訴他的弟子段玉裁:“古賢人、圣人以體民之情、遂民之欲為得理。今人以己之意見不出于私為理,是以意見殺人,咸自信為理也。”
這一說法,可謂驚天地泣鬼神!經典儒家學術著作中,明明記載著古代圣賢“體民情,遂民欲”的言詞,是“今人”曲解、罔顧古代圣賢之言,以自己的“意見”來附會經典著作,“以意見殺人”,“以理殺人”!他借孟子著作,闡述“理”與“欲”是統一的,適當滿足“欲”,這就是“理”。這與程朱理學所謂“存天理,滅人欲”是水火不相容的。這無異于一桿鋒利的標槍,刺向程朱理學!
戴震在完成《孟子字義疏證》之后,就準備離開北京。可當年五月二十七日,他就驟然病逝了。
戴震的新思想,是他研究古代圣賢經典著作時的“新發現”,是對程朱理學的徹底批判。他的學風開了乾嘉學派之先河,這與當時清朝統治階級的意愿并不完全違背,因為乾嘉學派就是考據學派,為一個字、一個詞的考證,引經據典,洋洋灑灑上萬言者,這樣可將知識分子的精力引入故紙堆,對社會穩定有利,但一味否定清朝統治者提倡的程朱理學,對社會秩序的穩定又存在不利的一面,所以,當紀曉嵐等本來對戴震學術予以激賞的人看到戴震的《孟子字義疏證》之后,紛紛提出批評意見,這就不難理解了。 (豐吉 張瑞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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