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道光十九年(1839),時年48歲的龔自珍,未帶妻兒匆匆離京,只雇兩車,一車自載,一車載文集百卷。到了通州之后,龔自珍乘船沿京杭大運河南下,先到揚州,又經(jīng)淮陰、鎮(zhèn)江到達杭州。路途之上,龔自珍心情悲憤,脧巡那些不知悲傷的人與物,心中滿是沉郁和憂傷。想到世事的窮途末路以及襤褸粗陋、形銷骨立的百姓,龔自珍禁不住潸然淚下。每有感發(fā),龔自珍都會延續(xù)數(shù)十年的習(xí)慣,提筆在紙上記錄,再將詩句投進隨身攜帶的竹簍,待有閑暇再整理成詩文。在鎮(zhèn)江一家道觀憩息之時,道長請龔自珍撰寫“青詞”,即用朱筆在青藤紙上寫下上奏天庭或征召神將的符箓。龔自珍略一思考,當(dāng)即奮筆疾書“九州生氣恃風(fēng)雷,萬馬齊喑究可哀”,如此白紙黑字,將道長嚇了一跳,冷汗都冒出來了。龔自珍轉(zhuǎn)而變得清醒而警覺,不動聲色地接上兩句:“我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才。”圍觀的人這才放下心來,稀稀拉拉地?fù)粽平泻谩_@一首“青詞”后來收入《己亥雜詩》,序號為第125首,被認(rèn)為是龔自珍最著名的一首詩。
撂筆之后,“狂人”龔自珍心有不甘,他的初衷本是想大膽揭露朝廷和社會的腐敗和落后,可怎么到了最后,就變成避重就輕避實就虛了呢?應(yīng)該還是自己怕了,筆尖軟了下來——其實哪是“降人才”的問題呢?社會如此黑暗,滿人自私自利,漢人麻木不仁,已明顯阻礙社會發(fā)展了。郁郁寡歡中,龔自珍從鎮(zhèn)江趕到杭州,見到了在杭州主持紫陽書院的老父親龔麗正,述說了自己的相關(guān)情況。年過古稀的龔麗正沒有責(zé)備他,只是嘆了口氣,讓兒子回昆山住地休息一陣。龔自珍在給母親和發(fā)妻掃墓后,又乘船回到了昆山“羽琌山館”。在此后的日子里,龔自珍又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寫下了文章《病梅館記》,“斫其正,養(yǎng)其旁條,刪其密,夭其稚枝,鋤其直,遏其生氣,以求重價”,更加激越地表達了對當(dāng)時社會的不滿,對人性自由的呼喚。
龔自珍,字璱人,號定盦(音同庵),清代著名文學(xué)家、詩人、思想家。
二
龔家世代官宦。嘉慶十七年(1812)年初,龔自珍父親龔麗正從京城吏部郎中的位置調(diào)任徽州知府。甫一就任,就在文風(fēng)頗盛的徽州引起了很大轟動。此中無他,因龔麗正是當(dāng)時最著名的“經(jīng)學(xué)大師”段玉裁的女婿,而段玉裁又是徽州籍樸學(xué)大師戴震的學(xué)生。當(dāng)是時,21歲的龔自珍也隨父母一道,來到群山環(huán)抱的徽州。春天到來之后,龔自珍跟母親一道回了吳中,迎娶了表妹段美貞,在杭州舉辦了婚禮。這段婚姻是名副其實的“親上加親”:龔自珍是段玉裁的外孫,新媒妻子是段玉裁的親孫女。對外孫龔自珍和孫女段美貞,段玉裁都特別喜愛。打小起,段玉裁對桀驁不馴的外孫提出的期望就是:“努力為名儒,為名臣,勿愿為名士”,希望外孫走學(xué)問和科舉之途,努力為朝廷所用。婚后,年輕的妻子陪同龔自珍長途跋涉來到了徽州府所在的歙縣,“懋堂老人”還特地寫信勉勵外孫,“徽州有可師之程易田先生,其可友者,不知凡幾也是。如此好師友,好資質(zhì),而不銳意讀書,豈有待耶?”段玉裁所說的程易田,即徽州當(dāng)時著名的大儒程瑤田,曾與戴震一起求學(xué)于大儒家江永,在學(xué)界有著相當(dāng)?shù)奶栒倭Α6斡癫檬谴髡鸬膶W(xué)生,也一直將程瑤田看作是自己的老師。
嘉慶十八年(1813)四月,龔自珍從徽州進京城參加鄉(xiāng)試,自此開始了自己屢試不第的坎坷科舉路。在京應(yīng)試期間,留在徽州的新婚妻子段美貞因為當(dāng)?shù)卮蠓蛘`診,不幸死于家中。后來,段玉裁在給孫女寫的悼詞中傷心地寫道:“懷病于中,有庸醫(yī)誤以為娠,且半載有余始覺之,遂至不可治,至癸酉七月卒于府署。”(《經(jīng)韻樓集·龔自珍妻權(quán)厝志》)。龔自珍在京城聽到噩耗后,連忙風(fēng)塵仆仆往回趕。在路途上,失去親人的痛楚和落第的失落,讓龔自珍憂憤難平,他提筆寫了著名的詞作《金縷曲》:
我又南行矣!
笑今年、鸞飄鳳泊,情懷何似?
縱使文章驚海內(nèi),紙上蒼生而已。
似春水,干卿何事?
暮雨忽來鴻雁杳,莽關(guān)山,一派秋聲里。催客去,去如水。
……
此闋詞中,“縱使文章驚海內(nèi),紙上蒼生而已。似春水,干卿何事?”很快成為世間名句,為人口口相傳,自此成為傳統(tǒng)文人的“千古一嘆”。傷心欲絕的龔自珍趕到徽州府歙縣時,妻子仍未安葬。緊接著,79歲的段玉裁也千里迢迢趕到徽州,悲慟地為孫女作權(quán)厝文,又帶著龔氏父子一起專程去休寧隆阜拜謁了戴震墓。正是在這段悲憤交加意氣難平的日子里,龔自珍撰寫了自己此生最為著名的政論文章《明良論》(一、二、三、四),針對嘉慶十八年(1813)九月天理教徒突襲皇宮后,嘉慶頒布的一些諭旨,大膽地闡述了自己的看法。《明良論》篇名典出《尚書·益稷》中“元首明哉,股肱良哉”,即論明君與良臣的重要性。在這些政論中,龔自珍將矛頭尖銳地對準(zhǔn)朝廷的棟梁,《明良論二》首句即為:“士皆知有恥,則國家永無恥矣;士不知恥,為國之大恥。”在《明良論三》中,龔自珍描述了一幅現(xiàn)實的“升官圖”:想要進入仕途的年輕人,從三十歲開始從底層一級一級順著臺階往上爬,若是順利的話,爬到宰輔一品大臣的位子上,大概要三十五年,這時候已是垂垂老矣、精疲力竭了。他們會變得謹(jǐn)小慎微、左顧右盼、患得患失,唯恐失去自己的位置。這樣的人,還能寄望他們有什么作為呢……
三
也許是為了消除兒子的悲痛,分散兒子的注意力,也許是真想為徽州做點事,一段時間后,知府龔麗正召集人馬開始編撰《徽州府志》,聘請徽州名士汪龍、洪飴孫等人擔(dān)任纂修,安排龔自珍全程參與。龔自珍協(xié)助父親組建了徽州府志局,主持“甄綜人物、搜集掌故之役”,也嘗試用章學(xué)誠的“新史學(xué)思想”去治史,強調(diào)地方史著相比諸多官辦的史志,不必恪守編年、本紀(jì)、列傳、世家、表、書的體例,更應(yīng)具有歷史的真實,葆有一脈相誠的精氣神。可是這一項事務(wù)開展時間不長,朝廷一紙調(diào)令,將龔麗正調(diào)任安慶知府。一年后,又升任江南蘇松太兵備道去了蘇州。龔自珍跟著父親離開徽州時,《徽州府志》尚未修成,直到三年后才修撰完畢。可是龔自珍所撰《與徽州府志局纂修諸子書》《徽州府志氏族表序》等文稿,對修志有重要的參考價值;龔自珍還為編纂《徽州府志》搜集了大量素材,他對修志理念的闡釋和要求,讓參與之人大受禆益。在徽州期間,龔自珍還專門去了黃山,作了九十六字的《黃山銘》,描繪了黃山的雄偉、奇異、險峻和秀麗。
龔自珍在徽州時,住在徽州府衙旁邊的翠微樓,樓旁有一株唐代古桂樹,樹干長三丈余,虬枝嫩芽,年年吐蕊,金露凝枝,芳香四溢。當(dāng)?shù)厝艘詾檫@株古樹大有德行,尊之為“辛丈人”。龔自珍離開徽州時,特地寫了一篇《別辛丈人文》,抒發(fā)了自己對徽州的不舍之情:
新安郡齋古桂,唐時植也。尊之曰辛丈人。相依者四年,茲將別去,為文使聽之。其詞曰:我來新安,神思窈冥。晝夕何見?丈人青青。我歌其文,丈人常聽。我思孔煩,言為心聲。傷時感事,懷都戀京。歌不可止,舞亦不停。別有妙詞,一家不名。云煙消渺,金玉瓏玲。文奇華古,文逸華馨,文幽華邃,文怨華零。有鸞來窺,翔顛自鳴。匪其和余,丈人之靈。山雨春沸,城云暮扃。簡而不僵,丈人之形。辛而不煎,丈人之情。逝今去茲,何年再經(jīng)?華開月滿,照吾留銘。
文章匠心獨運,文采華美。在此之前,飽讀詩書的龔自珍倚仗自己的歷史經(jīng)驗,也憑借詩人的直覺和敏銳,不僅感受到了風(fēng)雨飄搖的潛在變化,還對身處的時代生發(fā)了濃郁的厭倦感。這不是龔自珍的一廂情愿神經(jīng)過敏,身邊很多飽學(xué)之士都嗅到了一股腥臭的氣息。
龔自珍晚年之際,暴雨將至,鴉片戰(zhàn)爭即將爆發(fā)。在此之前,帝國不可逆轉(zhuǎn)地走向沒落,人性深處的自私和邪惡在恣意蔓延。社會的黑暗、體制的頑固、權(quán)力的兇狠、百姓的麻木、上層的荒謬,壓迫著有良知之人喘不過氣來。每一個正義之士都希望大雨傾盆,以洗刷這個世界的腥臭。在這種情況下,龔自珍或狂狷、或任性、或游離、或耽于學(xué)術(shù),都可視為移情、遁世和逃避,其遭遇的痛苦、壓力和無助可想而知。也難怪龔自珍自京城回來后,一直郁郁寡歡憤世嫉俗,兩年后猝死于昆山“羽琌山館”中,時年剛滿五十歲。雖然龔自珍的死有一些旁枝斜出的說法,可誰也不能否認(rèn)這一個“狂士”晚年的失魂和絕望。
趙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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