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安晚報 安徽網 大皖新聞訊   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紙箋加工技藝”代表性傳承人劉靖，4日應邀做客由古井貢酒年份原漿古20冠名的大皖徽派欄目，這位成功恢復了代表我國傳統紙箋加工最高水平的“手繪描金粉蠟箋”制作的工藝大師，在巢湖市黃麓鎮自家的“掇英軒”與徽派觀眾分享了紙箋加工技藝領域的故事與心得。

更好看更實用更耐久的紙箋

徽派：劉老師先給我們介紹一下作為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的紙箋加工技藝這門手藝吧

劉靖：紙箋加工技藝簡單說就是對手工紙的再加工，讓紙張更好看、更實用，或者延長紙張的壽命。

徽派：更為精美耐用的紙張？

劉靖：或是更為精美，為了好看，染色、灑金、手繪這些都是為了好看；第二為了更加實用，譬如從生宣變成熟宣，這是性能的改變；第三就是延長紙張的壽命，譬如黃檗染色的紙，蟲子不吃，就能間接延長紙張的壽命。作為非物質文化遺產，技藝是由人來實現和傳承的，很難量化。

劉靖編著的書籍

徽派：聽起來這個技藝有很多種類，歷史很悠久。

劉靖：造紙術是我國的四大發明之一，紙張誕生不久就有了紙張的加工技藝，目前有史可查的是東漢末年的左伯紙，它是經過砑光的。

徽派：那是蠻久的。剛剛我在看手頭的這個樣品，能給我們介紹一下嗎？

劉靖：這是一張真金手繪的粉蠟箋。真金手繪粉蠟箋誕生于唐代，歷代一直作為宮廷御用紙，皇家書寫詔書、敕諭有部分是用粉蠟箋書寫的。故宮里乾隆的房間掛的書法作品，很多是粉蠟箋書寫的，不僅富貴華麗，它的耐老化性能強，保存時間特別長。

徽派：這個技藝中間有斷代嗎？

劉靖：有一段時間斷代過。因為造價非常高，一般老百姓用不起的，一張素的粉蠟箋就要三兩多銀子。這個技藝隨著清王朝的滅亡消失了。之后，很多作坊、企業想要恢復，都沒有成功，恢復的過程出現很多問題，比如耐老化性能不夠，有的一折容易斷裂，或是寫字不好寫。

徽派：失傳了蠻多年，很多人應該都有想過重現老祖宗的技藝。

劉靖：我的父輩就開始研究，做了很多實驗，我是在他們的基礎上，通過反復試驗找尋配方和工藝，最終恢復出來的。很多人說你做的粉蠟箋是不是和過去的一模一樣，我說肯定不一樣，從工藝，從原材料多少都有差異，但是我是用傳統的原材料和傳統的手工技藝來制作的，做出的粉蠟箋接近于清乾隆年間的粉蠟箋。

從出走到歸來的路途

國家級非遺傳承人劉靖

徽派：某種程度上這個過程更像自己的人生實驗。據了解您當成年之后并沒有直接走上傳承之路，這中間有什么樣的故事？

劉靖：我是合肥聯合大學工業產品造型專業，1994年畢業的，那時候立志做廣告、做裝潢，當時做的也不錯，拿過全國首屆廣告資格證，裝潢也做過一些大的項目，比如皖江開發第一樓啊。沒想到從最現代的設計走到傳統手工技藝上來，這主要是受到家庭的影響。八十年代初，我父親在省外貿，做文房四寶進出口業務，宣紙“紅星”品牌是我父親主持申請注冊保護下來的。父母對這個行業很愛好，1992年母親創辦了掇英軒紙箋作坊。

徽派：你在外面創業，出走了那么遠，怎么又回來了？

劉靖：期間父母一直想讓我回來，但一開始我確實不愿意。95年到深圳打工經受了一些挫折，萌發了回來的想法，父親說你不如回來把家里的作坊搞好吧，95年10月份就回來了。

徽派：聽起來父母對這門技藝是真愛。你對父母的執著怎么理解？

劉靖：現在回頭看肯定是正確的。當時的決定還是冒著很大風險的。我在巢湖黃麓出生，上學7歲就一直跟著父親在合肥，父親是學工藝美術的，老合師院的本科生，可以說他從家鄉走出來是很不錯的，沒想到把兒子從省城合肥又搞回農村來了。我當時回來，家里親戚朋友都反對。我能堅持下來，可能跟個人性格也有關系。

徽派：您是什么性格？

劉靖：既然我同意回來，我認定一個方向就一定要把它做好。回來以后確實很苦，那時村里沒有自來水沒有電。當時我內心有個原始的愿望，把小作坊做好，有朝一日遷回合肥。

徽派：剛回來還是有點心里差距的。后來怎么扎根下來的？

劉靖：性格和愛好。從性格來說，我喜歡做些研究，做一些探索，每次新產品研究出來就非常開心，拿到訂單也很開心，那時國家還沒有提非遺文化保護。我回來待了一年，不死心，還到合肥做了一年代課老師。

徽派：還有這么一個階段？

劉靖：對。開始回來確實有點不太適應。97年7月份再次回來，死心塌地干到現在。還有個原因是談對象了，她是我母親培養起來的員工，一個村的，是我母親帶出的第一代員工。這是我安心待在這里很重要的原因。

徽派：看來事業的成功背后還因為有愛情的滋養。

劉靖：回來以后，工作當中慢慢建立了感情。只有興趣愛好肯定覺得枯燥，各方面的原因促成的吧。

我也是站在巨人們的肩膀上

劉靖在紙箋展示廳接受徽派訪談

徽派：做研究恢復一門技藝確實很辛苦。粉蠟箋失傳那么久，那么多人的努力都失敗了，您的成功有秘方嗎？

劉靖：父親說你把粉蠟箋研究出來，會對你很有幫助。我父親曾指導合肥有些企業做過粉蠟箋，也批量出口過日本，但是那個紙放個三五年容易龜裂老化，不能折。之后，我父母也做過粉蠟箋實驗，沒有成功。父親將這些不太成功的方法都教給了我，95-97年間，我也曾試著做過。97年回來后，我把市面上各種蠟，各種礦物粉，各種膠買回來，用了四個月時間反復實驗，在11月，我不記得具體哪一天了，拿了個小樣，我父親說不錯，拿給當時的安徽省文房四寶研究所所長田恒明先生請他看看，說很好，還特意給我寫了篇文章發表在《書法導報》，后來又請書法家張良勛老師試筆，感覺很好。

徽派：成功都是建立在反復失敗的基礎上。

劉靖：對，加上自己反復的摸索。從小樣到批量生產中間又經歷了近2年時間，時間一長需求量一大又出現很多問題，又經過了多個磨合的過程。比如：手繪描金，仿金的，那時使用的是銅粉，當時是日本的訂單，訂了四五百幅手繪粉蠟箋，梅花玉版箋圖案的，畫了1、2月，因遇梅雨季節，發現已畫好的粉蠟箋金全部變黑了，沒辦法，全部返工。最后我帶了7名員工從早上7點干到晚上11點，干了三個月，最后三天三夜沒睡覺，總算干完了。那次教訓之后，用什么能代替傳統銅粉不變黑，各種找，最終在上海找到了，其實和香煙過濾嘴上的亮片，你們化妝的那個亮片，是一個東西。

徽派：這些算是秘方嗎？

劉靖：當時是秘方，金色珠光粉，引入進來，終于找到了新材料，仿金不變黑了。珠光粉系列有很多顏色，我們開發了一系列產品。

徽派：通過聊天感覺您的性格還比較沉穩的，90年代市場經濟蓬勃發展，在實驗室里足不出戶，不停失敗，沒想過放棄？

劉靖：沒有。咬著牙要做出來。

徽派：是因為父母的執著嗎？

劉靖：是他們的一個心愿，我也很喜歡這個，也想下功夫做。

徽派：很純粹的喜歡，想讓傳統技藝在自己手上煥發新生。

劉靖：被社會認可了之后確實有這種感受。粉蠟箋給我帶來很多社會榮譽，很開心。

徽派：那段時間生活是沒有問題的？

劉靖：對，可以很好的養活自己。開始主要是出口，這幾年反而出口少一些。

那時候的累和現在的累

徽派：這個期間有特別困難的時間段嗎？

劉靖：那時候累和現在的累不一樣，那時候年輕吧，不感覺到累。那時是一個勁的研究開發，研究產品出來很開心，有訂單賺到錢很開心，生活很簡單。和現在的累不一樣。

徽派：現在的累主要體現在哪兒？

劉靖：當時很單純，開發產品賣點錢養家糊口。現在產品被認可，給了很多榮譽，但是榮譽多了以后也是一個責任，帶來很多社會責任，怎么說呢。

徽派：會占用很多時間？

劉靖：你自己安心研究，或者專心制作一張紙箋的時間少了。有人專門點名找我訂制署名的三萬一幅粉蠟箋，兩張我到現在沒給人家。很多時間投入到社會活動和公益中去了。這些年我還參予了國家對手工紙的科研項目，中科大湯書昆老師主持的《中國手工紙文庫》項目我是07年加入的，08年云南第一站我就去了，到現在我還在他的項目組里。

徽派：你主要負責哪一塊？

劉靖：那時候在安徽已經小有成績了嘛，覺得安徽的紙非常美非常好，后來走出去一看，全國各地有那么多紙和紙箋，如此豐富多彩，貴州幾乎每個縣都有造紙作坊，而且有的規模非常大，超出了當時我對我國手工紙的認知。貴州有三篇文章是我寫的，云南卷和貴州上、下卷，我有幸擔任副主編。

徽派：上次湯老師在我們徽派直播間也聊到了這段，尤其是走到民間，沒想到咱們中國手工紙那么豐富。

劉靖：調研中有很多巧合和有意思的故事，也確實很辛苦，也碰到過車禍，差點和陳彪老師就留在貴州了。記得有一次我們到了一個鎮上，鎮上派車開了2個多小時到了山腳下，我們又爬了2個多小時的山路才到了造紙戶家，很多地方真的是雙手著地爬的。還有次在云南我們在一個飯店吃飯，問老板，你知道哪有造紙的？老板一聽，說他妹妹家那邊和平村以前做過紙，我們便當即趕往和平村，到時，老板的妹妹已在村口等了三個多小時，非常感動，一到那里，附近村民都來邀請說“明天到我家”“后天到我家”，從下午4點多鐘訪談到晚上十點多鐘。因司機帶車在山頂上不得不返回，村里選了幾名村民打著手電筒走了兩個多小時山路將我們送到山頂與司機匯合，他們還要再走兩個多小時走下山去返回，很感動。

徽派：尋找的過程也是摸著石頭過河。

劉靖：對。貴州我們遇到一個司機，聊起來，才知道他其實不是專職司機，是個小企業老板，業余開車，后來帶著我們找了很多地方，我寫的印江合水這個點就是他帶的。

徽派：這個尋找的過程對您的實驗有幫助嗎？

劉靖：走訪調研，對自己也是一個幫助，是個學習過程。以前只對涇縣了解一些，這個調研促進了我技藝的提升，有的用到我的紙張再加工里面去。近來我做了個手工造紙體驗坊，造紙方法都是在調研中學習的。

掇英軒的問題和困惑

徽派：我們這個掇英軒品牌多少年了？

劉靖：正式注冊是1992年。掇英軒，是父母看到上海一個雜志《藝苑掇英》受到的影響，掇，拾起、撿起之意，英為精華，覺得意思很好，恰巧母親名字中也有個英字，并將作坊取名掇英軒。

徽派：現在這個發展階段，咱們有哪些變化。

劉靖：發展還算可以吧，最多時有30人，最近人少了，遇到了很多問題和困惑。新的基地4800平方，位置很好，現在環境和條件改善了，但是整個大環境改變了。閉塞的時候，年輕人安心一些，現在鎮上進來很多大學和大企業，很多員工跳槽了。如何讓年輕人喜歡這個，可能是今后我要做的一件事情。年輕人要靜下心，不然做不好事情。手藝傳承非常麻煩，他們寧愿去企業做單一的事情，不要這么煩神。手藝時常隨天氣變化，溫度濕度，紙張變化而調整，學藝周期也很長，我們這里夏天很熱冬天很冷，有的工藝也很辛苦。鎮上新來的上市公司做的是電子產品，都是空調房間，我們現在還不能做到這一點。

徽派：這是很多傳承人面臨的困境。

劉靖：對。非遺的通病。這些年，家庭企業在做，湯老師這邊科研在做，07年開始在中央美院帶選修課，帶了7年，教育、科研都參與了，也做了一些東西。現在我盡力把時間放在企業上，企業還是核心的，這兩年產品的研發加速了。以前，有些小樣我做了，但是沒有生產，很多時候產品剛出來就被仿制，一般消費者很難辨別出來，所以很多產品研發出來沒有批量生產。

劉靖聊傳承的壓力和困惑

徽派：在學校和年輕人聊的時候，重點會輸出什么？

劉靖：中央美院，在課堂上做一張紙出來，然后教加工工藝，做一張紙箋，再結合同學們各自的專業知識指導制作一件適合當代生活的紙箋產品。目的是讓同學們了解造紙及紙箋加工的技藝魅力，讓傳統文化、傳統技藝融入到同學們今后設計、創作的中去，許多傳統技藝是當代科技的基因與創新的源泉。在中央美院的教學是相互的，我教給他們一些基礎的東西，他們回饋了我一些設計的思想，那段時間也是我又一次的學習過程，使我的技藝掌握更為全面。    

手工紙歷史上曾在生活的方方面面廣泛使用。手工造紙開始制漿時有點污染，實際上傳統造紙污染非常小，使用的是草木灰蒸煮，加之手工造紙產量少，對環境幾乎沒有污染,自然界可以化解。手工紙制品可以回收再次打漿利用，植物纖維自然界分解也快，我們小時候買早點都用草紙包，現在都用塑料袋，手工紙比塑料更為環保。手工紙的當代運用是有很好的市場前景，但講起來容易做起來難。

作為傳承人的愿景和目標

徽派：最難的部分在哪里？

劉靖：要融入設計。現在不像以前包個大油條用張紙就行了，要融入到當代生活，設計很難，讓市場認可也有個過程。怎么讓手工紙產品重新被人們廣泛使用，其中設計創新最為關鍵，現在已有不少人在從事這方面的努力。市場上手工紙產品最多的是燈罩，也有手工紙的本子。設計很重要，讓消費者認可。我以后可能要單獨辟出來一塊單獨做這個。

徽派：這么多年，市場競爭很激烈，我們的核心競爭力是哪一塊？

劉靖：最強大還是我們的傳統技藝，全國來說我們掌握的紙箋加工技藝比較全面，紙箋產品現在有十幾個大的系列，上千個花色品種。

徽派：這些都是只有咱們有的嗎？

劉靖：有幾個是我們的核心技藝。紙箋加工是把多種手工技藝，或者多種工藝美術為我所用，比如利用染布的扎染工藝，我們制作了扎染箋，刻畫箋融入了剪紙，木版水印箋就是雕版印刷的應用，手繪描金技藝實則為工筆畫，它多以我國傳統吉祥紋飾為題材，還有利用顏色與水溶液比重不同制作的流沙箋工藝，以及中草藥染色等多種技藝。

徽派：還是有很大的空間創新。

劉靖：很難，但是還是有的。目前我們的創新，更多是新材料的創新，未來更多的還是材料，脫離了傳統手工技藝就沒意思了。歷史上很多紙箋產品我們還沒有恢復出來，我將繼續帶著我們的團隊前進，去開發。

徽派：現在能理解了，難和累在這里。

劉靖：對。近些年觸角太多了，我要斬斷一些，還是要回到本體。這幾年疫情特殊外，確實要想辦法創造更多的經濟效益，給員工更好的薪資待遇，留住人才。有了錢以后再去深入研究，創造更高的經濟價值，再回過頭來投入紙箋加工技藝的傳承與保護。

徽派：又后悔過嗎？

劉靖：后悔過，搞大了也后悔。如果我和愛人兩個人做，可能賺的錢也不比我做企業賺的少，很輕松，但是現在有十幾個人跟著你。這個技藝是國家級非遺保護，我也要傳承下去，下一步怎么把場地搞活，要動腦筋。傳統的這一塊保持住，保護好，做精，做強，同時怎么把紙箋更多融入現代設計，是我現在要考慮的事情，是未來發展的最大的方向，這是我的一個奮斗的目標。

徽派：看來這個路是要一直走下去了。那現在回頭看最讓你驕傲的事情是什么？

劉靖：這么多年，沒有白干。我為我國紙箋加工技藝的傳承與保護做了一些事情，還挺開心的。

新安晚報 安徽網 大皖新聞記者 蔣楠楠/文 薛重廉/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