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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汗淋漓地爬到那片山脊上,可以看到遠處的村莊在四面青山中如花中之蕊,看到零落的山田里盛開的油菜花灼目的金黃,看到縞溪白亮的溪水玉帶般穿村而過。
鷓鴣鳥的鳴叫一聲聲從山林中傳來,空曠而又寂寥。
“蓑衣斗笠到田頭哇/一么溜丟/一么溜大丟/水滴平田往下流哇/一么溜丟哇/一么溜大丟/又是一年吶春吶景到/一么溜丟/一么溜大丟……”這是我所熟悉的儺戲中的高腔。我們所在的村子,正是被譽為中國戲曲活化石的貴池儺戲之鄉源溪村,這個春天,我為自己融入到農耕社會中又一個重要的季節而幸運。
空山岑寂,天高地遠,有鳥鳴之聲啘轉于群山之巔,有陣陣山風掀動滿山竹木,沙沙之聲由遠及近,如同大海之潮汐。這的確是生活在城市鋼筋水泥結構中的人們,所尋覓不到的山林野趣。
我得承認,我身上有古之士大夫的情結。我離不開塵囂,離不開我所寄居的那座城市,卻又總是向往鄉野。就是這樣,二十年來,這個叫源溪的村子便成了我的又一處摯愛的家園。
猶記得也是這樣的季節,那條狹窄的山道上整天都擠滿了身背籮筐,腰系圍兜的山民們,人聲鼎沸、笑語震天。而等穿過竹林,進入茶山,人群瞬間消散,但人聲依舊,笑聲依舊,只將一幅現實版的“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呈現眼前。二十年過去,這片油亮的茶山依舊,這片鵝黃與嫩綠覆蓋的山林依舊,卻不再有滿山的人聲唧唧,不再有尖脆悅耳的采茶調在山林中悠長的回音。打工潮將一批批年輕人卷到上海、卷到昆山,卷到汕頭,現在,這片老祖宗們不知何年培植的茶山上人影寥寥,非老即婦。
我給貴池文化人饒頤發去一個短信:儺戲中有采茶調嗎?饒頤說,應該沒有。
傍晚,茶葉商人的皮卡開到門口。我捧著一把新綠,放在鼻尖上聞著,那股帶著微涼而濕潤的茶香,讓我有幾分迷醉。這些嫩綠如翠的青芽,這些采自山林的珍品,全是經我之手一片一片娃娃一樣沉睡在籮筐里,它們帶著我的氣息,帶著我這一天對山的崇拜,對山民們勞動的新奇和滿足,就要被送到茶葉商人手里了,今晚就會被炒制成新茶,卻不知會落入誰人杯中。我曾建議,這么好的茶,留著自家喝吧。但他們說,就這兩天的茶能賣得上價錢,家里又哪里舍得喝這么好的茶?于是我知道,就像不得不送出的兒女,這是商品交換的法則。我的茶被單獨過秤,總共七兩,按照當天的價格,所得二十八元。二十八元,一碗面條的價錢,一次忽略不計的消費。想起納蘭性德的詩句:“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掂著那張紙幣以及幾只零頭,第一次感覺到了它的重量。
這些年來,每年春天,都有法師或學生們為我送來一袋袋包裝精美的茶葉,綠茶、紅茶、普洱等塞滿了柜子。只是我天生忌茶,但凡沾上一點茶水,便徹夜不眠。由此我想到福分一說,我大約就是沒有喝茶的福分吧。我又想,倘父親在世,老人家看到這么多好茶,該是怎樣的開心?每年清明或是冬至,我都會為父親泡一壺好茶,坐在父親的墳前,仿佛看到父親捧著茶壺,正一小口一小口地呷著……
夜里下過一陣雨,第二天我們繼續登上茶山。此刻,陽光油綠,空氣清新得有些醉人。那一棵棵茶樹上,墨綠色的老葉襯托著一葉葉油亮的新芽,讓人聯想到生命的交替。去年的茶葉老了,綠了,黃了,就像不得不謝幕而去的演員,一片片從茶樹上落下,于泥土中涅槃靜寂,一批批生命抽出綠芽,它們一只只向天而立,童稚無邪卻又帶著幾分羞怯,仿佛是在向世界發出生命的宣言。
比起昨天,我的動作熟練多了。與其說采茶是一件技術活,不如說是一種心力的歷練,考驗的是采茶者的耐力和堅毅。宋人吳可有詩“做詩渾如學參禪”,這一刻,我卻體會到“采茶渾如學參禪”。清代陳老蓮的《品茶圖》中,幾名高仕圍爐小坐,爐火正紅,壺中鼎沸。一千多年前,趙州有句口頭禪:吃茶去。新來的問禪,趙州說吃茶去;后來的問禪,他仍是說:吃茶去。趙州認為,茶者如禪,禪也如茶,正所謂“禪茶一味”。而在這山野之間,在萬千棵茶樹之下,日光明麗,天高地闊,采茶人的意識中就只有那一葉葉新芽,就只有食指與拇指間簡單如一的勞作,那所有人世間的煩憂,全化作人與茶的對白,化作一片茶香氤氳在綿密的禪意中。
一只鳥兒從空中掠過,丟下一聲尖銳的長嘯,驚醒了一對野合的山雞撲扇著翅膀向山澗飛去。這時,饒頤給我發來一首儺戲中的采茶調:
二月里采那茶啊新芽發
奴家的茶園十二畝啊十二畝
掌柜的寫字講價錢啊講價錢
左手抓得有四兩啊
右手抓茶有半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