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下有塊空地,荒草披離,有老先生拓荒種了幾株薄荷、梔子與繡球什么的,突然有人跳出來干預,說已在上面種了藥材。至于什么藥材,閉口不談,眾人猜測,或許是車前草!
車前草要種植嗎?天曉得。這種隨處可見的野草,因為寬卵形葉片有不規(guī)則波狀淺齒,再加上4~7條弧形葉脈,在我的故鄉(xiāng)六安被稱為“豬耳朵穗子”。而在盎格魯·撒克遜語中,它是“長在路邊的寬葉草”。這兩種名稱,前者以形象取意,后者道出它的典型習性與棲居環(huán)境。車前草之名,則通用于東西方,且都與人類有著或深或淺的瓜葛。
草木與“車”字攀親,在中國還有車葉草、車桑子,然而這親是如何攀上的?一向語焉不詳。一千年前,盎格魯·撒克遜人有一首《九草詩》,寫的是在他們看來是圣草的九種植物,《九草詩》是這樣寫車前草的:而你,車前草,百草之母,坐東向西而開,蘊含力量,在你上方碾過了戰(zhàn)車,行過了女王的坐騎,在你上方新娘哭泣,牛鈴叮當……
這首詩把“草”與“車”牽扯到了一塊,用詩的語言為“車前草”作了恰如其分的名詞解釋。
在中國,也有寫車前草的詩,比《九草詩》還要早一千多年,但我們的祖先卻以別樣的名字賜予它:芣苢。《詩經(jīng)·周南·芣苢》是當時人們采集車前草時所唱的歌謠:
采采芣苢,薄言采之。采采芣苢,薄言有之。
采采芣苢,薄言掇之。采采芣苢,薄言捋之。
采采芣苢,薄言袺之。采采芣苢,薄言襭之。
《詩經(jīng)》里相當一部分詩,借助重章疊句的藝術形式,營造出簡單明快、往復回環(huán)的音樂感。然而女人在春天的原野上,采芣苢,采到了。那么,采回做什么呢?《毛傳》解釋道:此草“宜懷任(妊)”。也就是說,芣苢有助妊之功,所以采芣苢的人,才有那樣的好心情:“田家婦女,三三五五,于平原曠野、風和日麗中,群歌互答,余音裊裊,若遠若近,忽斷忽續(xù),不知其情之何以移,而神之何以曠!”
在英國,車前草被視為圣草,視為百草之母,它柔韌的力量,便從單純治療,延伸到辟邪和占卜的領域,一般草藥肯定不具備如此能耐。理查德·梅比的《雜草的故事》里有一段生動描述:
仲夏節(jié)的貝里克郡,年輕女子們用開花的車前草,為自己預測未來的愛人。這樣的占卜不但微妙,甚至帶有情欲的意味。占卜是取兩根“老鼠尾巴”般的穗狀花序,并去掉上面所有可見的紫色花藥(這是盛有花粉的雄性花器尖端)。將這兩個花序用酸模葉包好,放在一塊石頭下面。如果第二天花序上萌發(fā)了更多的花藥,就說明戀情將近。
同書還記錄了英國古文物收藏家、自然哲學家、作家約翰·奧布里于1694年6月24日的見聞。約翰·奧布里當天在蒙塔古大樓旁邊的草地上散步,看到二十幾個女子,“她們中大部分人衣著光鮮,跪在地上,十分忙碌的樣子,像是在除草。”他向一名年輕男子詢問她們在做什么,得到的回答是:“她們在找車前草根下的木炭,晚上把這些木炭放在枕下,就能夢見未來丈夫的模樣。”
中國的古人采摘車前草用來助孕,英國古人則用車前草預測未來。這說明,同一種植物在不同的文化語境里,完全可以扮演不同的角色,完成不同的使命。
車前草的藥用價值,在于它的葉子里含有高比例的單寧,有收斂傷口與止血之功效,僅此而已。清代學者郝懿行在《爾雅義疏》中說車前草“野人亦煮啖之”,是說鄉(xiāng)野之人拿它來食用。估計這是災年度荒,不得已,才拿來煮而啖之。我有很長的鄉(xiāng)村生活經(jīng)歷,還從沒見過有人食用車前草,反倒是近年,鄉(xiāng)下大媽采了車前草,束成把,拿到城里賣。城里人聽說能清火,有養(yǎng)生之效,買回去,美滋滋的。
以野草引導吐納,四時調(diào)攝,頤養(yǎng)生命;以野草來占卜,預測未來的愛人。東方太實際,西方太浪漫,夾在中間的車前草,會不會被強烈的倒錯感纏繞起來呢?天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