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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上有兩個裁縫，一個是我的父親，一個是父親的父親。雖然兩個人都是裁縫，但分工卻完全不同：我的父親只給活人做衣裳，而父親的父親則只給死去的人做衣裳。

后來我才知道，其實父親的父親最早也是給活人做衣裳的，但看到我的父親漸漸成年，娶妻生子，分家單過，父親的父親不愿意在同一條街上跟兒子輩搶飯吃，遂改做車匠、皮匠、扎匠手藝。后來，萬不得已又回到老本行做裁縫，卻不再做活人生意，只給死去的人一個體面。

父親的父親，按照老家的叫法，我喊做“爹爹”。我對爹爹最初的印象，就是看他每天坐在高高寬大的案板前，搖頭晃腦念文章，拖著清腔。我后來才知道，那叫祭文，記錄著一個個逝去的生命曾經的榮光。畢竟都是鄉野之間的平凡生命，說是榮光，其實也無非就是饑餓年代吃過糠、扶持兒女成家立業之類的雞毛蒜皮小事，但總是能被爹爹寫得跌宕起伏、生離死別。對于那些逝者的后代而言，這一篇篇祭文，就是給予他們先人最高的禮贊。刺耳的鞭炮聲中，煙霧繚繞，孝子賢孫們披麻戴孝，一邊聽爹爹帶著哭腔拖著長音念祭文，一邊哭得撕心裂肺、感天動地。

小時候的我，常常坐在別人家的門檻上，望著這樣的場景，似懂非懂。我一直很好奇爹爹筆下的那些文字，究竟是怎么寫出來的，之乎者也，嗚呼哀哉。直到許多年以后，爹爹也去世十余年了，一個偶然的機緣，我整理完了他的自傳。

這其實也是我多年的心愿。爹爹在世的時候，我就知道他寫有自傳，藏在他臥室的吊籃里，鮮于示人。我自幼得爹爹寵愛，又好搬弄文字，因此有緣略過一眼，但那時畢竟年幼，未解詳細。

爹爹逝后，我最惦記的便是這本自傳，檢視舊物，幸而尚存，一直留在身邊，常自翻讀，感慨萬千。在我的記憶里，爹爹愛讀書，愛講笑話，若不是讀他自傳，尚不知他幼年家貧，父母靠打魚為生，粗可自足。爹爹僅讀兩年私塾，略通文字，幸而天智聰穎、過目不忘，不甘命運的捉弄與安排，偷偷自學，讀了《岳飛傳》《隋唐演義》《三國演義》《明英烈》等不少閑書，而到了晚年竟能替人撰寫祭文，在我們那個小小村莊四周，頗得“鄉村秀才”的美譽。

現在想來，我此生與文字結緣，或與他的熏陶不無關系。還記得幼年無數個夏日午后，躺在爹爹家堂屋的涼席上，一邊享受著奶奶輕輕搖著的芭蕉扇，一邊聽爹爹講諸葛亮、程咬金、金兀術、朱元璋、岳飛……說到激動處，他竟手舞足蹈、邊跳邊唱起來，逗得兒孫們忍俊不禁，笑破了肚皮！

爹爹的一生，幾經坎坷，好幾次差點命喪黃泉。十二歲的時候，渾身生滿毒瘡，從上到下，沒有一寸肌膚完好，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生不能安，立不能定，好似一個臭肉球。當時想到同齡人在校讀書，而自己只能休學在家，無限悲痛。直到十四歲，災星漸落，身體痊愈，但由于家境困窘，他的父母卻不想讓他上學了，從此只能繼承父業，學駕漁舟，漂蕩于白蕩湖之上，向龍王爺討一口飯吃。

有一年冬天，小雪紛飛，爹爹和同伴開漁船往遠處打魚，行至湖中，湖水慢慢結起了冰，漁船寸步難行，而此時已是夜深。天亮一看，整個湖面凍得像個鐵桶，打也打不碎，敲也敲不動，那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船上無柴無米，連水也無法飲，挨到第二日下午，太陽出現，冰層漸開，船才靠岸，僥幸逃過一劫。

盡管生不逢時、命運多舛，但爹爹卻始終保持著樂觀的心態，整天嘻嘻哈哈，像個天真的孩子。饑餓年代，家貧如洗，常常斷炊，榆樹皮做圓子，小雞草炒粉子，觀音土做粑粑，是常有的事。但他偶爾還是會唱唱黃梅戲，消磨時間，有時候還會登上舞臺，穿穿花袍子，粉粉大花臉，不以為業，但為解憂，倒也怡然自樂。

而我最感動于爹爹的眼界、魄力與勇氣。他很早就意識到打魚為生，終不是事，于是下定決心，攜妻挈子，離鄉背井，搬到我后來出生的小街鎮上，艱苦創業，什么能賺錢就做什么，做過裁縫，編過草帽，扎過紙人……再到后來，就以給人收殮為主業，兼營一爿小店，賣點日用雜貨。在那么困難的年代，養育三男四女，竟無一夭折，均健健康康，長大成人，不能不說是個奇跡。

爹爹一生信奉自食其力，凡事不輕易求人。直到去世之前，他一直經營那爿小店，在經濟上自給自足，不給兒孫添任何麻煩。每到早市開場，爹爹家的小店里總是坐滿了人，多是十里八村來街上趕集的，順便到爹爹這里坐坐，聽他講講古書，說說笑話，然后在心滿意足中各自散去。

現在想來，爹爹將全家搬到街鎮的這一舉動，無形中成就了我們這些子孫輩皆能入學讀書，得見世面，各有所成，各安其樂，命運亦因此而改變。

或許是早年謀生太辛苦，爹爹的身體一直不是太硬朗，后來又罹患肺疾，為病痛所折磨。去世前，舊病復發，兒女們送他到銅陵住院。住了大半個月，他心知命不久矣，執意要回到街上家中。那時，我剛在省城立下足來，每天忙得腳不沾地。接到家中電話，說爹爹盤桓病榻，不能瞑目，似心有掛牽，家人知他一生最疼愛我這個孫子，催我放下手頭一切，見他最后一面。回到家中，見到處于彌留之際的爹爹，形枯骨立，只是緊緊攥著我的雙手，嘴里咿咿呀呀，卻已經說不出一句話來！

沒多久，爹爹就走了。街上，少了一個裁縫，一個會講故事的老裁縫。

這十余年間，我們兒孫輩在不同的城市里，辛苦奔波，為稻粱謀，很少會想起爹爹，但冥冥之中卻始終銘記著他自傳中所言“人生艱難，笑而向前”的生活真諦，無論遇到再難的局面，總能樂觀相對，闖出一條通途。我想，這也是爹爹留給我們后人的一筆無形財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