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終人散,這理所當然;曲終了,人卻未散,就有點意思了。
你看吧,戲臺上的帷幕終要落下,可看客們偏要在散場后久久徘徊,不愿離去,仿佛那余韻比正戲更值得品味。
老北京的茶館,說書人一拍驚堂木,道一聲“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茶客們卻仍圍坐不走,嗑著瓜子議論方才的情節,時而爭得面紅耳赤。曲終人不散,原是人性中最溫存的固執。
幼時在鄉間聽戲的場景,也是如此。戲臺是臨時搭起的,幾塊木板,幾根竹竿,便成了鄉民們的精神殿堂。臺上的角兒們咿咿呀呀地唱著,臺下的老人們搖頭晃腦地跟著哼。戲唱完了,角兒們退場,觀眾卻不急著走,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議論著方才的表演。有人夸贊花旦的嗓子亮,有人惋惜武生的跟頭沒翻好,更有人開始講述自己年輕時聽過的某出戲,如何如何精彩。夜色漸深,人群才慢慢散去。
曲終人不散,大約是因為人們舍不得那片刻的歡愉,總想多留一會兒,多回味一刻。
文人雅集更是如此。王羲之寫《蘭亭集序》,開篇就說“群賢畢至,少長咸集”,待到“興盡悲來”之時,眾人卻仍“臨文嗟悼”。曲水流觴的游戲早結束了,可那些醉眼蒙眬的詩人仍對著殘酒吟哦?!扒K人不見,江上數峰青。”唐代詩人錢起以《省試湘靈鼓瑟》最后一句畫面感極強的景語收束,當真令人回味無窮——余音雖逝,而青峰兀立,仿佛凝固了所有未盡的情思與悵惘,女神一直都與萬物同在呢!
曲終人不散,有時是為了追求更深的交流,更真的情感。
我曾見過一對老夫妻,坐在公園的長椅上。老頭拉著二胡,咿咿呀呀地不成調;老太打著拍子,時不時跟著哼兩句。曲畢,兩人相視一笑,卻不急著回家,而是繼續坐在那里,看著夕陽西下,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家常。路過的年輕人覺得這曲子難聽極了,卻不知對這對老人而言,曲子的好壞早已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人聽,有人和。
曲終人不散,或許只是因為習慣了彼此的存在,離了反倒不自在。
最動人的“不散”,倒真的是發生在市井巷陌。某個露天茶館里,棋局終了,輸家卻不認賬,非要拉著贏家“再來一局”;某個早餐店里,老人們吃完最后一籠包子,還要把當日報紙的社會版細細討論;某個剃頭鋪子里,老師傅給客人刮完臉,總要再奉上一杯濃茶,兩人對著鏡子說說子女的婚事。這些瑣碎場景里藏著中國人特有的溫情——我們總在形式結束后,才開始真正的交流。
年輕人聽音樂,多是戴著耳機,獨自享受。地鐵上,公交里,到處都是低頭看手機的人。一曲終了,手指一劃,立刻切換到下一首。耳機線呢,臍帶般連接著他們與虛擬世界。曲終了,人早就散了——散入各自的數字牢籠中。
在這個快節奏的時代,我們習慣了立即得到,立即消費,立即轉向下一件事物。我們失去了等待的耐心,更失去了回味的能力。曲終人散成了常態,甚至不等曲終,人已散去。音樂還沒結束,觀眾就開始收拾東西準備離場;電影字幕剛起,影廳就亮燈催促人們離開;演講還沒說完,聽眾就低頭看起了手機。
想起一個朋友,他每次聽完音樂會,總要坐在位置上,等大部分人都走了才起身。我問他為什么,他說:“好的音樂像好酒,需要回味。匆匆離開,就像把美酒一飲而盡,太浪費了。”
曲終人不散,是一種態度,是對美好的珍視,是對時光的尊重。
在這個意義上,“曲終人不散”不僅描述了一種現象,更暗示了一種生活哲學。它告訴我們,美好的事物值得多停留一會兒,值得細細品味;人與人之間的聯結,不應隨著活動的結束而立即切斷;精神的交流,往往在形式上的活動結束后才真正開始。
請輸入驗證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