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初散時,我懸在松針末端,看見整座山谷正在蘇醒。露水從四面八方匯聚而來,順著葉脈的溝壑奔涌,像萬千條銀河倒懸。我的身體開始微微發顫,既恐懼隨時降臨的下墜和背后無法預測的兇險,又渴望在墜落中觸碰天空的倒影。
山風忽然推了我一把。
失重感裹挾著梔子花的香氣撲面而來,我在空中舒展成完美的橢圓,瞬間看清了青苔上細小的孢子城堡,看清了巖石縫里穿梭的盲眼蜉蝣,看清了松果內部螺旋上升的黃金比例。老莊說:“天下莫柔弱于水。”可此刻,我分明在風里劃出銳利的弧線,將陽光折射成七把流動的鋒芒。
跌入溪流的一刻,我的身體驟然迸裂成無數晶瑩的碎片,每片碎屑里都藏著完整的彩虹。經過紅砂巖時,我染上了鐵銹色的斑紋;流過鵝卵石灘時,月光在體內凝結成絮狀的云。當山洪裹挾著我沖下斷崖時,我忽然明白:水不是因為跌落才成為瀑布,而是跌落讓它找到了最壯麗的形態。
在深潭蟄伏的第七天,我聽見頭頂冰層開裂的脆響,身體里沉睡的遠古記憶突然蘇醒。當我升騰為霧時,松林在腳下化作深淺不一的墨痕。此刻,我是云,也是雨,既是消散,也是重生。
如今,我常在云海中俯瞰那條熟悉的山谷。新生的露珠依然懸掛在松針上顫抖,如同嬰兒初臨人世時的啼哭。泰戈爾在詩中傷感地替露珠代言,面對朝陽,“我微小,我就要死了”,卻不知我們早已在彼此的倒影里獲得了永生。
每一次墜落都是朝圣,每道裂縫里都有星河涌動,這或許就是水給世界的禪意:真正的永恒不在凝固的完美,而在無窮盡的破碎與重逢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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