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住滿了人,男人、女人、老人、青年、伢子。還有牲畜和家禽,牛、羊、豬、狗、貓、雞、鴨、鵝。
人從睜眼醒來,一天到晚不停地說話、叫喊、哭泣、大笑、歌唱。人的嘴巴總閑不住,像不開口發出點聲音下一秒就會變成了啞巴。
一
紅日還在東山頂上探頭探腦,沒有風,老人拄個拐棍,走得顫顫巍巍,黑頭巾包得臉上只露出兩只褶皺的眼睛,逢人便開始哼哼,喉嚨里大聲咳嗽:咳,咳,哎喲,也不曉得哪天死,活著真是遭罪。那副氣鼓鼓的樣子,像是埋怨老天讓他活得太久,像是恨不能轉個背就倒地死掉。旁邊都是些賢良的村人,趕緊阻勸:您老的壽命,都是前世修行來的,趕早莫講洋話,日子還長著哩,慢慢過吧!老人滿意了,渾濁的眼睛瞬時像點亮的火把,閃著光,竹棍在地上戳出響亮的聲響,哼哼著走了。
陽光淌在河里,滿河碎金,河邊的少婦正在洗衣裳,她的煩惱比甩在屁股后的辮子還長,她埋怨自己的對象不會說話,不會過日子,不會掙錢,像個木頭一樣,和隔壁紅梅姐的男人比,連影子都不如。說自己當時么樣瞎了眼,找了這么個窩囊廢。嘴里唾沫飛濺地怨著,手里也不歇著,棒槌掄圓了,嘭嘭砸在花花綠綠的衣褲上,砸得石板上的水花沒命似的四散而逃。
伢子更不高興,背起書包踩著影子出門,眼淚還在眼眶里打轉:劉老師是個孬子,昨兒布置那么些作業,手都寫腫了,還沒寫完,一會兒到了教室又要打手心。伢子怨恨的聲音愁得頭頂的白云都變了顏色。
村人從早到晚吵吵鬧鬧,哭哭笑笑,一刻不得清閑。
除了人聲,豬、牛、狗、貓、雞、鴨,也跟在一起湊熱鬧。狗大多在白天叫,村口乍見生人,眼睛死死地盯住那人,喉嚨里氣咻咻地悶哼,生人若還不走,狗就會齜牙咧嘴,歇斯底里地狂吠,一副不共戴天的模樣。我偶爾會在半夜里被狗叫醒,我問奶:夜里又沒生人,狗叫么事?奶用干癟的手摸摸我的頭:伢子,睡吧,狗看見了不干凈的東西。我打了個寒噤,閉緊雙眼,不敢再說話,我怕問多了,自己也會看見不干凈的東西。
村里最老實的就是豬了,豬一天到晚躺著睡,偶爾哼哼兩聲以示愜意,即便躺在屎尿里,也一樣逍遙、自在。除非餓狠了,或在年底被人揪著耳朵尾巴拖出圈門時,才會發出一聲聲穿云裂帛的凄厲嚎叫。
牛秉性忠厚,一生只做兩件事:吃草,犁田。老了卻要被主人吃肉。牛住的牛欄,低矮,潮濕,風雨交加。夏天,天干物燥,蚊子、蒼蠅、跳蚤合伙欺負牛,喝它的血。牛忍耐著,甩著尾巴驅趕它們,實在惹急了,才發出“哞——”一聲長嘆,這嘆聲隨著風,傳得好遠,全村人都聽得見。嘆聲里盡是蒼涼、無奈、悲愴。雞、貓、狗聽了,都為之一怔。大人手頭有忙不完的事,栽秧、拔草、灌溉、割稻、鍘草,事兒太多,沒空理會牛。誰叫它是牛?牛就該過牛的生活。
大人一準這么想。也有幾個伢子,野地里瘋夠了,拿著芭蕉葉編成的草拍,幫牛拍打吸血的蒼蠅,一邊打,一邊惡狠狠詛咒蒼蠅臭蟲去死。伢子舍不得牛,伢子的心,此刻善良純凈得像初春小河里的水。伢子慢慢長大,經歷得多了,那春水一樣的心慢慢就渾濁了。
母雞在村莊里最是驕傲,尤其剛下蛋的母雞,母雞躲在雞窩里,草垛下,籬笆邊,憋紅了臉下了只蛋,四下瞅瞅,風輕云淡,這哪行?于是咯咯咯叫了幾聲,只有兩只平時相好的公雞停止了啄蟲,朝這邊瞟了瞟,不行,這遠遠不是母雞企盼的結果。于是母雞張開嘴,咯——咯——咯——大聲叫喚開了,一邊叫,一邊拍打翅膀,拍得地上灰塵彌漫、紙屑飛揚,母雞撞翻了主人曬在篩子里的蘿卜絲,拍散了主人晾在屋角的紅薯片,母雞驕傲得像剛剛考上大學的學生,排場搞得很大。主人終于被驚動了,主人戴頂破草帽走出門來,母雞迎上去報喜,咯咯,才開口,主人取下破草帽一猛子扇了過來:發瘟的,吵么事?吵得老子頭痛。咯咯、咯咯,母雞肝膽欲裂,慘叫著,跳著飛跑著走了。母雞的委屈無處說,躲在一個無人的墻角暗自傷心。母雞卻又不長記性,下次下蛋,又得意忘形了,又要被主人呵斥,又要獨自傷心。周而復始。
公雞的報曉聲能喚醒天下萬物。天欲亮未亮,四下靜寂,公雞在黑暗里發出一聲長鳴,這鳴聲是個信號,東方浮出一絲魚肚白,剪破黑幕,天越來越亮,萬物萌動,風聲、鳥聲、流水聲,各色聲音啁啁啾啾,靜寂的世界漸漸歸隱,喧嚷的一天開始了序幕。
二
最讓我震撼的一次公雞打鳴,是在奶和媽的葬禮上。
奶和媽同時在臘月下葬。那天天很冷,河水都結了冰。奶和媽的骸骨盛斂在棺材里,按鄉規,兩口棺材的頭頂,紅頭繩分別系著一只大公雞,大公雞壯碩抖擻,紅冠耀日,脖頸油亮。村人肩扛棺材,一路鞭炮,一路鑼鼓,抬到山上。墓穴早已打好,地師用羅盤最后一次定準方位,解下公雞,抬手指揮棺材入穴。這時對面的谷口襲來陣風,晴空一聲霹靂,風里一陣細雨飄落下來。地上的兩只公雞咯咯叫了兩聲,商量好了似的,倏地挺身而立,頸羽怒張,利爪摳地,身子繃得像兩張扣滿弦的弓,對著天空,喔喔喔——驟然打出兩串長鳴。這啼聲悠遠,綿長,撕心裂肺,一聲急似一聲,如平地乍起風雷,滿山的人都驚呆了。風一時停了,雨也停了,天上的云,山頂的樹木、茶園、茅草、碑石、墳塋,寂然無聲。山腳,村里的公雞聽見鳴叫,皆爭相亮開嗓子應和開來:喔喔喔,喔喔喔——似一群枕戈待旦的士兵,猛然聽見沖鋒號角,齊聲迸出的興奮吶喊。那喊聲排山倒海,地裂山崩,足令聞者膽戰心驚。
春潮般的雞鳴聲里,奶和媽安然入土了。墓穴剛剛合攏,父快步走到我跟前,緊緊握住我的手,父說:伢子,明年,你的事業肯定會順風順水的,你聽那公雞叫得多響亮呀,你奶、你媽都在地下保佑著你哩。父兩眼通紅,粗糙的雙手也在激烈地顫抖。姐夫的父親也走過來,握住我的手,說了和父一樣的話。滿山滿崗的親友紛紛放下洋鎬、鐵锨、木杵,團團圍住我,爭搶著和我握手,說同樣的話。說得我一身溫暖,我歡欣得像站在鮮花滿坡的春天。那是我孤身去東北做生意的第二年,業務一直沒打開局面,積蓄也用光了,年底回家時,我很萎靡,很害怕,很惶恐,不是送奶和媽上山,我甚至已不敢出門,我覺得自己真的是沒有一點兒前景和希望了。
后來的二十多年里,我不時在夢里被一片鋪天蓋地的雞鳴聲喚醒,我恍惚走到窗邊,掀開窗簾一角,遠處的街燈明明滅滅,城市像浸在海底的暗礁,還未醒來。我長舒口氣,回身躺到床上,才閉上眼,舊日的村莊田園,遠行的親朋故友,又如電影畫面般清晰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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