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書》記
明朝斷園居士在友人山居,泉茗為朋。喝的是什么茶,未從交代,但景況不惡。早晨推開窗,有紅花、綠樹、閑鳥、煙嵐、藻荇、靜池、細(xì)風(fēng)、清簾,更有庭院悄然。此番風(fēng)致比紙窗瓦屋更具風(fēng)韻。
一直喜歡喝茶,有幸喝到天南地北各色好茶,前世修來福氣。四方之茶,異色異香異味而同樂。茶之樂,樂在隱逸,樂在閑適,飲啜間發(fā)現(xiàn)人生與自然的情致。
生性好舊,唯喝茶貪新,當(dāng)然說的是綠茶。普洱、黑茶之類,越陳越好。
飲食飲食,飲在食前,皆為人生大事。一飯一粥,當(dāng)思來之不易,茶尤如此。喝茶殊非易事,不易有閑,不易有心。喝茶光有閑暇還不夠,更要有閑心。三分茶三分水三分閑心,剩下一分閑情用來寫喝茶的文章。偶有所感,遇則記之,得文若干篇,非醉非醒,或?qū)嵒蛱摚B同以前寫過的有關(guān)茶的隨筆,新篇舊作醉醒虛實(shí)團(tuán)圓在此一冊小書里。小書比大書好讀,輕便。
寫茶風(fēng)氣古已有之,陸羽《茶經(jīng)》后,不乏講茶著作。一壺乾坤,茶天地山山水水,一言難盡。書中文字,由茶生長發(fā)芽,好壞不論,自忖寫出了一點(diǎn)不同的地方。清水淡茶,一杯水,一團(tuán)香,一片葉,以紀(jì)實(shí)、回憶、想象、幻覺交織而成,與茶有關(guān)也與茶無關(guān)。袁于令論《西游記》:“文不幻不文,幻不極不幻。是知天下極幻之事,乃極真之事;極幻之理,乃極真之理。故言真不如言幻……”袁先生可謂前世知己。
陶淵明結(jié)廬在人境,總覺得他家草廬的窗前有酒也有茶,以陶碗淺淺盛著,酒水茶湯映出庭前的垂柳。山中的氣息與酒、茶的氣息融為一體,飛鳥結(jié)伴而來,在庭中樹上。
好茶平白簡潔,潔白如雪,好茶是綠雪,紛紛揚(yáng)揚(yáng)一杯子。文章也應(yīng)該寫得平白一些簡潔一些。
文章實(shí)難。近來寫作,想說的話越來越少,行文越來越短,心到意到即可。瑣屑的這樣一本冊子,怕是辜負(fù)了案頭那抹茶香。
興致淡了,水仙花開過,一杯茶殘了。
文氣漫漶,于是喝茶。
常懷閑雅吃茶酒,偶有性靈寫文章。
《文心雕龍》上說意氣駿爽,則文風(fēng)清焉,好茶讓人意氣駿爽。文風(fēng)文風(fēng),文章如風(fēng),飄忽游離。作文捕風(fēng),筆墨捉影,從來由天不隨人,仿佛老來得子。我未老,還未得子,更未老來得子。文章如子,龍生九子,模樣不同,性情不同,面目不同,身段不同,各司其職,龍各有命。文章家要有龍性,云從龍,龍司雨,紙上一支筆,翻手為云,覆手為雨。
茶書者,喝茶之書也,談茶之書也,該有清淡味閑雅味,不染酒味肉味糖味煙草味才好。茶味者,苦味香味澀味也。一杯茶,百般人間味。
近來白發(fā)越來越多,兩鬢漸白,攬鏡自照,窗含西嶺千秋雪。歲月不饒人,陡然蒼涼,好在此生此世的字里相逢,佳美如茶,到底門泊東吳萬里船。
有人走馬天涯,有人不出居家;有人晨光晚霞,有人看云賞花;有人大肉烈酒,有人茹素淡茶。時(shí)令已近霜降,陽氣內(nèi)收,一天天開始冷了,山中茶園老了。茶老了,明年依舊會(huì)長出新芽,人老了卻無再少。茶回回新,人年年老,正當(dāng)是:
一季新茶一歲身,如今我已不青春。
中年時(shí)序再回首,錦繡青山半老人。
《飯書》記
談吃有古風(fēng),正所謂浙中清饞,無過張岱;白下老饕,端讓隨園。俞樾這樣的老夫子,筆下飲食亦步步生香。《春在堂隨筆》卷五說天長甘露餅,味不過甜,而松脆異常,老來俏麗,春意搖曳,多了幾分風(fēng)流。
先秦文字,涉及飲食的不少。《尚書》可見古人對飲食的態(tài)度,肅穆中有敬畏。《招魂》寫飲食,搖人心旌,是另一路做派。屈原想象奇詭,辭藻華贍,開漢賦之先河。漢賦中的《七發(fā)》,鋪陳飲食,奢華之至。一己趣味,更喜歡《齊民要術(shù)》,雖是農(nóng)書,筆談瓜果蔬菜,搖曳生姿可見春光,風(fēng)流手段不輸晚明士子。曹丕寫葡萄,有人情之美,更寫出了色香味,堪稱神品。唐宋人述食,常見好才情,讀《夢粱錄》《東京夢華錄》,如行山陰道上。蘇東坡貶謫出京,受用一頓美味,頓時(shí)心曠神怡,一副若無其事的態(tài)度,風(fēng)華卓絕,欣然起了詩興。
明清人有食譜癖,官家食譜、富家食譜、民家食譜,蔚為大觀。與先賢相比,稍遜風(fēng)采,讀來略嫌沉悶。好在《三言》《二拍》之類話本與《金瓶梅》《儒林外史》等小說,飲食談中時(shí)見絕妙好辭。曹雪芹寫宴會(huì)寫吃喝,是上好的筆記。晚清《海上花列傳》,也有一流唇齒文字。明清小說中的飲食寫得香艷,因?yàn)橛袌鼍暗慕淮x來歷歷在目。
日常平淡,每日所食,瓜果蔬菜家常飯而已。生來口拙,對山珍海味之類不以為珍饈。野蔬村釀,小杯細(xì)語,幾凈窗明,有一種清靜獨(dú)賞。明人書簡云:“筍茶奉敬。素交淡泊。所能與有道共者,草木之味耳。”草木之味、四時(shí)佳興,紙墨包裹著清歡佳趣。良友、香茶、苦筍,誠然賞心樂事。所能與有道共者,也是草木之味耳。
美食總讓人惆悵,因?yàn)檗D(zhuǎn)瞬即逝、不可復(fù)制,寫成文字,也是書空。寫吃的原因,非謀其味,而是取風(fēng)致罷了。飯茶無論好壞,有得吃就好。挑食與厭食者,缺乏飲食精神。飲食無分別,才是飲食精神。有詩為證:
禪心不合生分別,莫愛余霞嫌碧云。
下筆從來信馬由韁,有感而發(fā)。重看拙作,常常恍若隔世。此一時(shí)彼一時(shí),有些文章,現(xiàn)在寫,一定換了面目換了門庭。心儀的飲食小品,自情始,然后色,再至香,最終入味;情不濃淡,色不驚人,香得飄逸,味才透徹。世事紛紛沒有窮盡,味道也無窮無盡。談飲食以寄興,作文章而怡情。
又去了一趟司空山,看看老樹、古橋、春茶、民居、祠堂……堤岸、橋頭、樹下、屋邊、田埂、小路,走過好幾個(gè)我,一回回,不同的人,不同的節(jié)令。信步徐行,迎面一座小廟,很幽靜,齋堂前那副對聯(lián)真好,獨(dú)立庭中,無語良久,半盞茶工夫,方才緩緩念出聲來,說的是:
粥去飯來,莫把光陰遮面目,
鐘鳴板響,常將生死掛心頭。
這是老話了,舊年在山西、北京、福建、江蘇很多寺廟里見過。機(jī)緣未到,雖然入眼,未能入心。光陰遮了多少面目,時(shí)間如水,沖洗得頑石渾圓,多少人跡如煙似霧。粥飯穿腸過,鐘鳴耳旁風(fēng)。原來飲食不獨(dú)出入日常境,有人間煙火,也出入生活禪,引得佛門法旨。正如莊子所言,大道無所不在。
許久未作食話,有實(shí)話就好。文章不過說話,多說實(shí)話、真話、佳話、童話、詩話、神話、正話、逸話、清話,不妨車轱轆話、話里有話、話外有話,或作閑話、老話、土話、笑話、行話、夢話、禪話、長話、短話,少作大話、小話、混話、臟話、怪話、軟話、渾話、瘋話、瞎話、浮話、昏話、粗話、歹話、狂話、空話、歪話、蠢話……如此也罷,如此也好,只是難免廢話。《散宜生詩》說得好:“文章信口雌黃易,思想錐心坦白難。”這是知者之言。技法大可信口雌黃,骨骼精血要交心,不說肝膽相照,也要袒腹相見。
好文章是粗茶淡飯,錦衣玉食、詩禮簪纓雖好,脫離凡塵,像云像霧像風(fēng),隔了蒙蒙細(xì)雨。寫作十幾年,漸漸領(lǐng)悟出粗茶淡飯之妙,如今更不愿滿紙葷腥,唯愿今后文風(fēng)如布衣蔬食。
文風(fēng)變了,口味也變了,偶爾吃到山珍海味,不以為美不以為然。有兩次遇見上品蘿卜、冬瓜、豆腐,或清爛或甘脆或香甜或平遠(yuǎn),經(jīng)年難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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