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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多年前的一件往事。
晚飯后,我陪年邁的父親到街上的澡堂洗澡,從家到澡堂要經過車水馬龍、人來人往的大石橋。我緊緊地攙著父親顫巍巍的身體,望著耄耋老人蹣跚的步伐,不由得想起兒時,父親第一次帶我去洗澡的往事。
那也是一個深秋的夜晚,父親和表叔兩人拉著我向澡堂走去。縣城唯一的澡堂坐落在小巷深處,小巷兩邊的青磚瓦房和它上面的風火墻、馬頭墻,在愈來愈濃的暮色籠罩下慢慢隱去,近處的酒店、染坊、面點鋪、文具店、雜貨鋪、香店……林林總總。有的店主正在門前灑掃,有的正在上門板準備打烊,有的正在點燃柜臺上的高管玻璃風燈。除了從酒店出來的三五個滿臉酒氣、打著酒嗝的人,路上的行人很少。
父親把拉著我的一只手遞給表叔,撩起長衫走到一間雜貨店門口,買了一包花生米放在我的衣兜里,并叮囑:“這是給你洗過澡吃的,不洗澡不能吃!”我點頭答應。表叔打著燈籠走在前面,沿著小巷的石板路走了約半個鐘頭,隱約看到黑乎乎門樓上的燈光,父親手指著燈光的方向說:“快到了,那就是澡堂。”
走到前面,才發現這是一個類似廟宇的建筑,澡堂凹進去的大門上掛著一塊白色布簾,借著里面射出的燈光,這白布簾已經變成了“黑”布簾了。門樓凸出部分的“環清池”三個黑字招牌在高高懸掛的六角風雨燈的映射下,特別醒目。
走上臺階,掀開澡堂的門簾,一個高大的紫檀色柜臺顯現在眼前。柜臺內一個頭戴灰色瓜皮帽的人聽見腳步聲,連忙停下打算盤和記賬的雙手,站起來習慣地扶一下黑框圓眼鏡,點頭哈腰,連聲說“請!請!請!”父親從青布長衫里拿錢買了兩根漆著紅頭的籌牌,估計那就是澡票,看來,我是免費的。柜臺的兩邊各有一間筒子屋,熱氣和汗味不時從兩邊的門簾縫散發出來。
進去一看,筒子屋比正常的房子要長得多,屋內一排放了至少20張躺椅。身上圍著大圍裙的跑堂伙計一邊收拾著茶幾上客人用過的毛巾,一邊用腳理順散落在地上橫七豎八的木板拖鞋,嘴里還不停地吆喝:“來了,來了!”靈活地把一個個熱毛巾拋向浴客。
躺椅上鋪著厚厚的蘭花棉墊,上面放上一條家織布毛巾。兩張躺椅的中間放了一個木制茶幾,掀開躺椅的坐墊,下面是一個放衣服的暗柜。
我們找了兩個空位坐了下來。耳朵上夾著香煙的跑堂師傅小跑過來,他左手拿著兩只帶蓋的茶碗,右手拎著一個大銅壺。近前,右手一抬,高懸的銅壺流出的開水,不偏不倚、不多不少地把兩個茶碗沖滿了。隨著“叭、叭”兩聲,兩只茶碗穩穩當當地放在父親和表叔的面前。
父親快速地脫掉了自己的衣服,把我從椅子上抱起來。“冷嗎?”父親一邊幫我脫衣服,一邊問。
“不冷!”我搖搖頭。父親背著我向浴池走去,一走動還真有點風,但趴在父親溫暖的背上,挺舒服。
長方形的浴池不過二十平方米,藏在柜臺的后面,霧氣蒙蒙,熱氣騰騰。借著頂上馬燈的光,有十幾個人光著身子正在洗浴。見到水,我緊張透了。雖然家住襄河邊,但由于父母親的嚴詞厲語,我不敢下河玩耍,久而久之,看水變色。望著這一池冒著熱氣的水,我緊緊地抱著父親的大腿,說什么也不愿下去。父親和表叔好說歹說,我才勉強愿意。父親手沾熱水輕輕撫摸我的前胸,然后,又慢慢地把我抱進池內。說真的,如果當時不是想到那一包花生米,我是無論如何也不愿下水的。
下水以后,感覺就不一樣,覺得挺好玩,泡在溫水里也挺快活。父親細心地幫我從頭搓到腳,連腳丫也不放過,渾身上下搓了個光,搓完以后還打了肥皂。在父親的撫摸下,我渾身癢癢,真有種說不出的滋味。稍稍適應了環境,我閑不住了,掙脫了父親,兩手趴在池邊,俯下身子,叉開兩腿,上下打起了水花。水花濺得又高又遠,我高興極了。
這一玩不要緊,周圍有人喊了起來:“誰家的孩子這么不懂事?把水弄得我們一身一臉。”話音剛落,“叭”的一聲,父親一巴掌打在我的屁股上,好在并不重,這既是打給別人看的,也是父親發出的警告。我嘟著嘴,狡辯說:“他們本來滿身都是水,哪能怪我?”但父親似乎沒聽到,催著表叔抱我上去穿衣服。
擦干了身子,睡在躺椅上,我第一個想到的是花生米。等父親洗完澡上來穿衣服時,一包花生米已被我吃得干干凈凈。父親不但沒責備我,還笑著說:“這孩子!”
回去的路上,行人越來越少。借著燈籠的光,我發現路上又落了不少枯樹葉。遠處敲打竹梆的聲音在小巷里回響,走近才知道是賣元宵的挑子。挑子的一頭放著幾十個枕頭似的元宵,另一頭的鍋里冒著熱氣。賣元宵的老頭正彎下腰,用細長的竹筒往灶膛里吹火,吹一下火苗閃一下,吹一下火苗又閃一下,柴火終于被老頭吹旺了。一看是元宵,我賴著不愿走。父親知道我的心思,笑著買了四只熱湯湯的元宵。我端著碗慢慢品味,還是五仁的呢!父親和表叔拎著燈籠站在一邊等候。吃元宵時,我看見父親的長衫在秋風中不停地飄動。
第一次嘗到洗澡的甜頭,過一段時間,我又纏著父親再帶我去。媽媽說:“這孩子真是,人家隔壁的二牛,一年也洗不到一次澡,你不到一個月,都洗了兩回了!”父親撫摸著我的臉說:“等這個禮拜六,學校放了假,我再帶你去。”
往后的日子,洗澡好像變成了我的節日,因為每一次洗澡都有香甜的花生米吃,還能不時地嘗到鮮美的餛飩或可口的元宵,但真正使我終身難忘的,是在寒風中飄動的長衫。
幾十年過去了,原先設備簡陋的“環清池”,如今已變成集桑拿、蒸氣浴和普浴為一體的現代化洗浴中心,唯一沒變的是人間傳遞出的濃濃的父愛和親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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