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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明之夜,聽到細細的蟲聲,唧唧——唧唧唧唧——像誰在叩門,叩城市之門。
這是在城市的某棟第29層的寓所里。我知道是蛐蛐叫聲,就在我房門邊。我意外得要命,也驚喜得要命,好像兒時舊友來訪。
我倚在床頭,放下書本,想著這一只蛐蛐究竟是怎么進了我的屋子的。是盤桓樓下草叢里的蛐蛐,怯怯爬進電梯,張皇失措經過長長走廊,然后懵懂進了我的寓所?想想,可能性極小,城里蛐蛐少,膽子又小。難道是我從之前不久租居的房子里搬來時,蛐蛐混進了我的行李里?也不可能。我曾經的租居也是四層的老樓,雖然樓道蛛網塵灰時見,但蛐蛐這樣的爬行昆蟲是進不了屋子的。
我想來想去,可能是我從我的濱江小鎮的家里帶來的。每周末,我回小鎮,然后再卷上一堆吃食或衣服,回到城市。兩地生活,來去匆匆,其實潦草多過詩意。也許,在我晚上準備好要帶走的蔬菜、水果里,家里有一只蛐蛐在夜間爬進了我的包裹里,然后書童似的,一路跟著我上高鐵,轉公交,進入到一棟清寂的寓所里。
這只蛐蛐,有著和我同樣濕潤的方言,有著和我同樣習慣白日沉默,夜晚獨自沉吟的生活方式。
在我小鎮的那個家里,有時半夜能聽到唧唧的蟲聲。樓下有樹有草坪,房前是一條清瘦小河,蟲子們有廣闊天地可熱火朝天地生活。有時入夜,蟲聲合奏,汪洋恣肆,或如部落間篝火狂歡,或如宮廷里鐘罄齊鳴。彼時我想著,在我的聽覺里,還有一個低處生活的昆蟲王國,那里子民興旺,那里車水馬龍,那里鍋碗瓢盆婚喪嫁娶,那里悲歡離合歌舞升平……我就禁不住莞爾。我們鄉下人不霸道,總是謙謙君子氣,一入夜,就把自己寬廣的生活像折扇一樣收攏,把空間和時間騰讓給小小的昆蟲;昆蟲又那么乖巧,只得一隅便可歡歌。鄉人與蛐蛐,同在清秋涼夜,同享天地月色水氣。
我在外婆家的江洲上聽過許多回蟲聲。有時是夏夜,我們在院子里納涼,蛐蛐們就在院子的籬笆下,叫聲密密匝匝,熱烈蓬勃,好像籬笆下的蟲子們在張燈結彩吹拉彈唱。后來讀詩,讀到徐志摩的那句“夏蟲也為我沉默,沉默是今晚的康橋”,不禁納悶,夏蟲怎么會沉默。外婆籬笆下的夏蟲,永遠盛世歡騰。
我小鎮的書房里,也到訪過蛐蛐。好像有兩只,一只在書畫桌下“唧唧唧——”,另一只在羅漢床下“唧唧——唧唧——”。彼時是深夜,小鎮寂靜得像一本已合上的書本,我在書桌邊,聽著這一呼一應的蟲聲,仿佛看到兩個少年在書房對弈。有時想,我不在書房時,這兩只蛐蛐會不會膽大妄為跳上我的書桌,鉆進我的書櫥里?它們用細長的觸角翻書,用牙齒讀字。它們一身書香,彬彬有禮,不好斗。我書房的地板上,也堆放了許多書,有時幾個月都不挪,我猜想,在那些城垛似的書本后面,一定有蛐蛐們在棲息。它們把書本搭建的空間作為音樂大廳,入夜伴著我的燈光,在那里展示歌喉。它們真文藝!
在深夜讀書,或在電腦上敲字,有蟲聲近在咫尺相伴,此境勝過童子焚香,勝過知音剪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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