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認(rèn)真地想了一下,父親最大的業(yè)余愛好應(yīng)該就是下圍棋。
在我印象中,喜歡下圍棋的人大多癡迷,一頭扎進(jìn)去,不管不顧,而這無論是過去還是現(xiàn)在,都不太招人待見,尤其是家里人,更是太多怨氣。
我見過下圍棋的人,大多是父親的棋友,他們身份不同,性格各異,可一旦坐下來,摸到圍棋子,他們就是一樣的人:棋迷。
記得有位高老師,好像是哪個中學(xué)的語文老師。白凈,中等身材,穿襯衣的時候,下著下著冒汗了,就把襯衣脫下來往竹椅子后面一塞,好好的一件白襯衣,一會兒就被弄得皺巴巴的。有一回不知怎么弄的,衣服掉到地下了,他的一雙腳在上面踩來踏去,居然一點感覺都沒有。這件事后來成為一個比較經(jīng)典的笑談。
不少下圍棋者,都會在沉進(jìn)去之后有一些下意識的動作,比如聳鼻子、口中念念有詞、身體各種姿態(tài)等,在局外人看來,都挺好笑的。有個老胡就是這樣。他瘦高個,弓著腰,不是很講究,但下棋很上癮,一下就是好幾個小時,有時候父親都會招架不住。胡叔叔家好像是住在淮河路副食品公司宿舍,到他家去要穿過作坊,光線很暗的大屋子里,一口口很大的缸,讓我印象特別深刻。
二十世紀(jì)六十年代,到處亂哄哄的。就是這種情況下,幾乎每天下午和晚上,我們家的院子里都會有一兩桌圍棋。那時候不講究,一個小方桌或者凳子,兩把竹椅子甚至小板凳,這棋就下上了。
有人下還有人看,下棋的人全神貫注,看棋的人津津有味,一切仿佛都靜止了,獨(dú)特的小氣場屏蔽了所有的人間煙火。記得有一個叫湯二寶的年輕人,在外地工作,一回到合肥就會過來下棋,后來卷入爭斗,吃了不少虧,再來時說起,眾人皆唏噓不已。棋盤一擺,棋子一敲,大家仿佛都忘了這事,一切又回到了從前。
下棋自然會有輸贏,有輸贏自然就會有矛盾,粗門大嗓或者爭爭吵吵自是難免,多數(shù)時候,說說便算了,也有吵得不可開交甚至翻臉的,但因此就反目為仇,不再一起下棋了,基本沒有。
癡迷一個愛好的人,性情相對要簡單純凈一些,坐得住,進(jìn)得去,才能夠下好棋。心浮氣躁、想法太多的人,是沒辦法做到這一點的。所以喜歡下圍棋的人之間的關(guān)系大多比較純粹,相比較于“朋友”,“棋友”的內(nèi)涵就一個:喜歡在一起下圍棋的人。
我們家里喜歡下圍棋的人多,父親、小舅、大哥、三哥,周圍鄰居里還有幾位,所以有基礎(chǔ)和氛圍,雖然說房子小、物質(zhì)條件差,但那時候也沒有其他什么休閑娛樂,甚至打牌都不被允許,所以圍棋就成為一種休閑的方式。幾年后,當(dāng)合肥市組織了一個圍棋集訓(xùn)隊時,我們家那個圍棋圈子里,一共有5個人在里面,我小舅還是全市第二名,相當(dāng)了得。
后來我們家搬了兩次家,父親的工作也忙多了,下圍棋便僅限家族里及幾位密友。下完棋通常還會喝酒吃飯的,儼然成為一種比較高檔的休閑娛樂了。
李伯伯是父親一輩子的棋友,雖然他機(jī)敏有才,話語俏皮,但棋藝一般,時常會被譏諷為臭棋簍子。但李伯伯不惱,依然興致勃勃,談笑風(fēng)生。后來李伯伯做了個不小的閑官,依然忘不了圍棋,時常還會往我家跑。再后來,李伯伯病了,咽不下米飯了,但圍棋還要下。
父親還有一個棋友姓婁,我叫他婁伯伯。父親和婁伯伯認(rèn)識和相處的時間,比認(rèn)識李伯伯還要早還要長。二十世紀(jì)五十年代初到九十年代,四十多年。早年他們可下圍棋我不知道,后來再聯(lián)系上他們就一直沒有斷過,尤其是婁伯伯家搬到距離我家不遠(yuǎn)的地方后,幾乎每周都會過來下棋。婁伯伯面相大氣,人也寬厚,見到我總是“伢來”長“伢來”短的,家常、可親得很。
因為婁伯伯,父親又認(rèn)識了一批棋友,也時常會到省人大活動室去下圍棋。有段時間,他們有個相對穩(wěn)定的小圈子,六七個人,各家轉(zhuǎn)。到我家做東的時候,我便是總招待,布置棋桌、泡茶添水,端菜端飯,收拾殘局等等,既是為他們做好后勤保障,也是為體弱的母親分擔(dān)一些。
棋友中有職位比較高的,初次見著也能感受到官氣,可一旦下起棋來,都一樣了。這點真是很有意思也很可愛。
下圍棋的人有一點不好的地方,就是愛抽煙,并且煙癮很大。早年條件不好,在院子里下棋,感覺不到什么,后來居住條件越來越好了,問題就出來了。每次下棋,兩個人吞云吐霧,一會兒工夫家里就充滿了煙味。如果是兩桌三桌,那更是夸張得不得了。因此天氣冷的時候,每次棋迷們興盡散去的時候,第一件事就是打開門窗換氣透風(fēng)。
通常,棋迷的家里人抱怨的理由無非是兩點,一是耽誤時間,什么事都不做;二是煙霧繚繞、滿地?zé)燁^,太臟。但是下圍棋的人安靜,不做事但也不惹事,如果收入還可以,生活還過得去,家庭內(nèi)不會有太大的矛盾。
至于我,生長在這樣一個環(huán)境里居然不會下圍棋,的確有點奇怪。我小舅和哥哥們說我學(xué)不好棋,是因為我一輸就哭,一哭我母親就會說他們,的確如此。不過還有一點就是我坐不住,又有點潔癖,而且母親身體不好,我更愿意在她身旁,幫她打打下手,和她說說話。想來也是,如果一大家子都是棋迷,那這日子真是沒法過了。
如此說來,我這學(xué)不會圍棋的人,還是有點正當(dāng)理由的。
父親和他的棋友們年紀(jì)越來越大了,有些人已經(jīng)離開人世,即便是當(dāng)年的小年輕們也都是奔七之人,他們和圍棋已經(jīng)漸行漸遠(yuǎn)。但在我這個旁觀者的記憶里,一切都還是那么生動有趣,寧靜安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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