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位知交聚餐，滿桌的菜里，有一道鮮黃豆大骨湯。有人說，黃豆健脾養血，營養豐富，有綠色牛奶之稱。一桌人聽了，紛紛用勺子舀著吃，吃后贊不絕口，連聲說好吃。我鼓足勇氣，舀了一勺子，放在碗時，用筷子撿著吃，感覺骨香豆爛，湯味鮮美。可是，我的內心，卻五味雜陳，想起了一段往事。 

三十八年前的夏天，我在東至縣馬坑鄉大山深處，畢業實習，做森林資源勘察設計的野外調查。那段時間，我們漫山遍野奔跑，只要回到鄉政府所在地，每天所吃的菜肴，都是清水煮黃豆，只放一點鹽，沒有一點油水。我與同學們，整整三個月，怕回駐地，因為吃飯時見到黃豆，就要嘔吐，干脆用開水泡飯吃。多年過去了，可是我見到黃豆，仍然害怕，我的腸胃，甚至心靈，對黃豆有著強烈的抵觸情緒。 

如今，我吃過無數的美味佳肴，都已記憶模糊，不知啥味。可是，對于苦難的黃豆，卻記憶深刻，難以忘卻。那特殊的滋味，痛苦的回味，讓我銘心刻骨。我在莫名的惆悵里，感覺那段艱苦生活，是磨礪，也是人生體驗，夾雜苦楚，也有幸運，讓我難以忘懷，也耿耿于懷。其實，黃豆只是一種食物，在我對它產生恐懼感之后，我卻獲取了人生智性，靈魂超越。也可以說，它對我來說，是珍貴的，有價值意義，鍛打過我的意志，磨礪過我的身心，給了我生存啟迪，構筑了我生命最初的精神積蘊。 

在我吃黃豆前三年，我在黃山腳下的黃山林校讀書。當時那兒的生活條件極差，一個星期吃一次肉，平時一日三餐，只吃5分錢一小碗的冬瓜或蘿卜，菜里沒有油水，甚至連醬油也不放，白色無味，個個吃得叫苦連天。那時，黃山交通閉塞，學生們囊中羞澀，即使有錢，也無處買到食物。有一次，我為了解饞，跑到湯口小鎮上，買了18只皮蛋，一個人躲在山谷小橋的拱孔里，一口氣吃下去17只。最后一只，實在吃不下去了，帶回學校，晚上偷偷地在被窩里把它消滅了。第二天，我吃傷食了，住院打點滴，身體幾個月也未恢復。這事，過去多年了，可是我只要聞到皮蛋的味兒，胃部立刻痙攣，我有了皮蛋恐懼癥。 

我想，苦難是一只皮蛋，也是一碗清湯寡水的黃豆。那些苦難的食物，讓我在苦難的日子里，腸胃承受煎熬，有點生不如死的感覺。可是，經歷了苦難之后，那些苦難，其實并不苦，根本也不是難，它托起了我生命的脊梁，讓我無論身在順境，還是逆境，懂得了生存抗爭的內涵與意義，我會從容淡定，面對一切。也可以說，承受過某種苦難的人生，才有了生命的意義，才能站在心靈的高空，俯瞰世事萬象，進而有所收獲。仔細想，我所經歷的許多幸福，全都記不清楚了，然而苦難的皮蛋和黃豆，總讓我無法忘記。 

曾與一位舊友相聚，在酒足飯飽之后他對我說，他非常懷念的日子，是我們學校畢業上班的時候。那時，幾十個同學經常聚到我的單身宿舍。我用臉盆從機關食堂打來飯菜，大家一擁而上，用茶杯、茶缸蓋、鉛鍋蓋等物品當碗，風卷殘云，將飯菜搶食一空。吃后，大家對目相望，激情擁抱，哄堂大笑。他還激動地說，現在吃再好的食物，也沒有那種感覺了，許多時候，總覺得緊張空虛，很不愉快，靈魂空蕩蕩的。我聽了想，是苦難的食物，養育了我們當年的真誠坦蕩，孕育了我們簡樸生活的美德，讓我們稍有所獲，就能滿足。那時，我們靈魂簡單，生活樸素，生命卻是豐富快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