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春天的許多個靜夜里，翻開1985年春天的舊日記，我與當年的自己相談甚歡。 

1985年的春天我18歲，整天穿著一件不合身的白大褂，在合肥淮河路上一家醫院的化驗室里埋頭工作。春天的鳥語花香被重重門窗阻隔于室外，化驗室里充斥的是消毒水和各種試劑的味道。彼時，我眼里的世界，是顯微鏡下的世界，繁雜而微妙。 

去住院部病房給病人采血，是那年春天我最喜歡做的一件事。從化驗室到住院部，必經一條院內主干道。道路兩邊，高大蔥蘢的槐樹上槐花似雪綴于濃密枝葉間，拂面春風里有花香清幽淡遠。每次捧著裝滿采血針管的白瓷盤走在這條道上，便覺得自己是花仙子。身上那件寬寬肥肥的白大褂，也變成仙氣滿滿的一襲白衣，飄飄衣袂上綴滿18歲的浪漫與夢想。 

18歲的浪漫與夢想，是未來人生的繁花似錦山高水長。而今人生過半，當年的夢想已成海市蜃樓，于記憶海洋里清晰如昨，卻夠不著也摸不到。人生漫漫，免不了兜兜轉轉的過程。今春，再次踏上醫院門前的淮河路時，我已遷居合肥12年。從南七里的家到曾經實習的醫院，只需半小時車程，記憶之路卻是36年之漫長。而唯一能在現實中對上號的記憶，是醫院門前的淮河路，和路兩邊滄桑遒勁的法國梧桐。站在人來車往、滄桑巨變的醫院大門前，仿若立于時空之門前，跨進去，瞬間便回到1985年的春天，8個青蔥女孩的歡聲笑語，驅散醫院上空病痛與死亡的陰霾。無數個春日融融的傍晚，我把自己交給醫院附近花香草青的鄉野田園。吃過晚飯，換上姐姐為我精心編織的粉紅毛線長裙，與同學結伴，出醫院側門，行數分鐘，一望無際的青綠麥田便映入眼簾。曲曲彎彎的鄉間小路上，我與開得正歡的野花野草對視，與農田里茁壯成長的莊稼對視。 

關于這一場景，在1985年春天的日記里，我曾有反復描寫與記錄：“我喜歡在田埂上散步，特別是春天，望著大片大片廣闊青綠的田野，一顆心便會不知不覺融化，所有的煩惱、憂愁也會消失殆盡。”“這個傍晚，走在崎嶇不平的田埂上，空氣中有淡淡的糞肥氣味。我和娜娜邊走邊聊，說的都是悄悄話。她向我傾訴了心中的秘密，我也向她敞開了我的心扉……”今春某個深夜，當我再次捧讀1985年春天寫下的這些日記時，一笑就露出倆酒窩的娜娜站在我的回憶里，扎著兩條長辮子，穿著那條花裙子，笑靨如花。 

1985年春天，我實習的醫院還沒開放職工浴室，洗澡得去長江路上的長江飯店對外開放的大澡堂。若你1985年春天經常去長江路，肯定會隔三差五遇見我。那時的長江路灰頭土臉，遠沒有現在的繁華與喧鬧。但灰頭土臉的長江路在我母親眼里，儼然省城乃至安徽一條了不得的大馬路。我給母親寫信，說我來合肥實習了。于是，1985年春天，母親肩扛一條新棉被從老家出發，趕車趕船地來合肥看我。母親在合肥待了3天。那3天傍晚，吃過晚飯母親都要我帶她去長江路逛逛。我說，長江路有啥逛的？灰頭土臉的。母親說，長江路可是合肥最有名的一條大馬路，不逛長江路等于沒來合肥。母親返回老家那天，我請假送她去火車站。在長江路上的公交站臺等公交車時，昂首挺胸肩扛一條舊棉絮的母親成了一道風景。 

多年以后，2011年春節，母親來合肥我的新家過年。大年初一，我問母親想去哪里逛逛，母親說“長江路”。我們坐出租車去了長江路上的三孝口。我攙扶母親走在高樓林立、人來車往的長江路上，母親說，變樣了，大變樣了，變得我都認不出了！而此時的長江路，還認得出那個在1985年春天，扛著一條棉被昂首闊步的中年婦女嗎？現在她已是滿頭白發、彎腰駝背、步履蹣跚。沒走多長時間，母親便氣喘吁吁說，逛不動了，回家吧，下次再來。 

然而，母親與長江路竟沒有“下次”了。母親與長江路彼時一別，是永別。 

淮河路—六安路—長江路。今春，沿著1985年春天的足跡，再次走過長江路時，突然驚覺，母親當年肩扛一條舊棉絮走在長江路上時，正是我現在這個歲數。而今，長江路嘈雜的市井聲中，我分明又聽見1985年春天母親灑在這條路上的爽朗笑聲——是的，長江路從未忘記過母親，它一直記得1985年春天，一個母親為給女兒送一條新棉被而來到合肥，把母愛的形象永遠留在了長江路。 

而我，在之后無數個春天里，也一直懷想1985年合肥的春天：醫院主干道兩邊的槐樹上槐花如雪，淮河路上的法國梧桐遒勁枝杈上新綠盈盈；包公園里桃花如霞、垂柳如煙，大蜀山上草木蔥蘢、百鳥鳴唱。8個女孩無憂無慮的歡聲笑語，響徹整個春天…… 

所有與我相伴、相遇及相逢在1985年合肥春天里的人與事，一直都好好地活在我的人生記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