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竹峰的新書《雪下了一夜》（長(zhǎng)江文藝出版社2021年3月出版），書名好，莽蒼乎有詩意。正文輯錄二十四篇文章，全部借前人名篇為名，似有較勁。開頭引原作一句話，以示敬畏仰慕，不模仿，不跟風(fēng)?！跺羞b游》《小園賦》《枯樹賦》篇幅最長(zhǎng)，《湖心亭看雪》篇幅最短，篇篇奔放自如，一如聊天，昂藏頓挫，漫不經(jīng)心，旁顧左右。

胡竹峰好讀書好鳥獸草木，更好那琴棋書畫，碑帖玉器，戲曲美食，茶禪一味。所以文章氣象萬千，風(fēng)格多變，各具神韻，意在言外，如墨之濃淡，如畫之留白，如字之侵讓，如古董之把玩，如茶酒之回味，需要慢讀慢品，推敲之，細(xì)味之。

竹峰深諳“士先器識(shí)而后文藝”，質(zhì)地先于文采。閑來通過海量閱讀，結(jié)識(shí)了無數(shù)先賢名流。他說身世是文章的底色，王陽明沒有百死千難的經(jīng)歷，如何悟出“知行合一”和“致良知”呢？竹峰說，冰霜?dú)夤怯窬袷呛梦恼碌馁|(zhì)地；又說文章之妙，或在解與不解之間，這是身在廬山之外，橫看側(cè)看廬山真面目一覽無余。

曾子曰：“致知在格物，格物而后知至”。竹峰文章在格在致，寫自己行走山水、奔波紅塵的切身感受，人到不惑，心生智慧，散淡又從容?！蹲詳⑻分?，詳盡寫下愛與憎，為與不為，不忘些許俏皮，“肉身混濁，洗澡時(shí)，塵垢像去之不盡，在水里泡得久了，生怕化為一攤污泥?！薄缎@賦》記敘少年在老宅的耳聞目睹，帳子里以煤油燈捕蚊子，學(xué)制弓箭長(zhǎng)槍，旁觀祖母為自己熬藥，看出門道；臘月殺豬，看祖父拜祭名醫(yī)高老爹，盡是溫暖舊事。他閑來閱讀，涵養(yǎng)心性，也大有心得，以目為馬縱橫古今中外，從先秦到魏晉到唐宋到明清到民國直到當(dāng)代，游哉悠哉，逍遙自在，率性又諧趣。

竹峰道法自然，說陰柔之氣與元?dú)饽艘磺兴囆g(shù)之源，做起文章行云流水，美從中來。他最愛莊子，大道坦然，五蘊(yùn)皆空?！坝鐾姓?，戲問何年何月何人，彼此故作大驚，拱手作揖，相與一笑，扶路下山”（《桃花源記》），自我也；“栩栩然蝴蝶，蘧蘧然莊周，與物俱化”（《逍遙游》），忘我也；“人生至此，與天地一，與萬物合，不復(fù)有我”（《湖心亭看雪》），無我也。

《雪下了一夜》詩情畫意，妙句隨手拈來。譬如“凜冽的夜像幽深的古井”，冷厲得很。“空街行人寂寥如一紙白壁掛軸”，虛無得很。“犬吠聲像響箭射上天空，猛地劃開了寧靜的空氣”，奇崛得很。“樓臺(tái)外，疾雨撲窗，如驚蛇亂咬”，難受得很?！芭笥炎砹?，腳步如行書，踩出陶然的性情，踩出支離破碎的心事”，靈犀得很。《竹林的故事》寫少年騎竹馬，吊竹取樂，竹床乘涼，然后寫竹譜、竹之雅器、竹畫竹影，“心念一竿竹，此物最知情”，竹峰對(duì)竹當(dāng)然情有獨(dú)鐘，癡迷得很?！峨蹰w序》篇末，四句詩很有俯仰之感：“滕王閣上千秋月，惜字亭旁遍地花。竹簡(jiǎn)文章貪墨戲，空杯擊缶閑飲茶”，詩中巧妙地嵌進(jìn)他七部著作名。

竹峰文章禪機(jī)迸發(fā)，“天上大風(fēng)無影無蹤入了禪境”，混沌又空明，“人隱在蕉影里，蕉影仿佛人影，人影忽作蕉影。恬淡虛無之氣自腋下而生，如飲茶三碗?！庇皠?dòng)卻是心動(dòng)。竹峰故鄉(xiāng)有禪宗第一山司空山，二祖在此傳衣缽，方圓百里三教合一，文化教育重儒家思想，生前信佛拜菩薩，死時(shí)信道教做法事。道士做齋，當(dāng)然也有竹峰筆下的跳五猖，神乎其神。書里寫到太湖縣才子石龐傳世名作回文體《雪賦》，洋洋灑灑，他寫“黑夜睡在白雪里，幽靜而壯美?！逼鋵?shí)是說懷才不遇的石龐，他寫“少年時(shí)敞頭淋雨，中年后撐傘避雪”，說的卻是我們。

這本集子打破傳統(tǒng)思路，打破固有的寫法，不破不立，重幽雅而立神韻，重性靈而立審美。文章不是一味埋首去寫，而是抬頭看天看山看路，天是那蒼天老日，山還是山水情懷，路卻是那獨(dú)辟蹊徑，走起來柳暗花明、隨性自適就好。散文隨筆拿捏到位是功夫，周作人說他寫序跋以不切題為宗旨，似有玩世不恭之嫌。竹峰的文脈根基深沉，博雅厚樸，擅長(zhǎng)移步換景，開枝散葉，然后晴日暖開去，時(shí)雨潑開去，月光照開去，霜雪落開去，看客讀開去，會(huì)心笑開去。李敬澤說竹峰有異稟，得古人心，得古人風(fēng)致。我覺得此風(fēng)乃林下蕭散之風(fēng)，乃沂水舞雩之風(fēng)。何立偉稱贊竹峰有才子氣，有書卷氣，我覺得還有膽氣，腹有詩書，提刀卻立，四顧茫然，躊躇滿志也，此處真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