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年前,一個春寒料峭的日子,29歲的北大教授胡適先生,在京城鐘鼓寺胡同14號四合院里,草成了近兩萬字的《紅樓夢考證》初稿。一個多月后,這篇后來被譽為新紅學奠基之作的急就章,附于上海亞東圖書館新式標點本《紅樓夢》卷首出版,開創了紅學研究的新時代。
胡適先生在這篇新紅學開山之作中,上半篇主要批駁了以北大校長蔡元培為代表的索隱派舊紅學,指其不是考證而是“猜笨謎”;下半篇則是按照自己主張的科學方法,去考證《紅樓夢》,“我們只須根據可靠的版本與可靠的材料,考定這書的著者究竟是誰,著者的事跡家世,著書的時代,這書曾有何種不同的本子,這些本子的來歷如何。這些問題乃是《紅樓夢》考證的正當范圍。”在文末,胡適先生強調說:“我在這篇文章里,處處想撇開一切先人的成見;處處存一個搜求證據的目的;處處尊重證據,讓證據做向導,引我到相當的結論上去……我希望我這一點小貢獻,能引起大家研究《紅樓夢》的興趣,能把將來的《紅樓夢》研究引上正當的軌道去:打破從前種種穿鑿附會的‘紅學’,創造科學方法的《紅樓夢》研究”,手稿現存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胡適檔案”中。
回望新紅學百年風雨歷程,平實而論,胡適先生所秉持的“大膽假設,小心求證”的實用主義方法論,不僅為《紅樓夢》“著作”和“本子”研究提供了范式,也對其他古典小說研究起到了示范作用。正如復旦大學陳維昭教授所言,“胡適總是以現代學術精神,去挖掘傳統文化中他認為是有價值的東西,他以‘科學精神’演述乾嘉學術方法,以‘自然主義’‘自敘傳’去演述傳統的史學實錄觀念。這兩方面的創新合在一起,才是新紅學的嶄新之處。”(陳維昭《新紅學百年祭》)
在胡適先生新紅學范式的滋養下,先后產生了俞平伯、周汝昌、馮其庸等新紅學大師。在文獻、文本與文化等方面,當代紅學取得了長足發展,收獲頗豐;但同時也疑案重重,發現層出不窮的“不一定”,即幾乎每一個爭議的結果都難以定于一尊。近年來,一些紅學家更面臨翻炒舊飯的困境和突破無門的瓶頸,有人因此慨嘆《紅樓夢》研究終跳不出大宗師胡適的如來佛掌心。
以筆者所見,紅學前沿研究中的諸多“不一定”,或許正是《紅樓夢》之魅力所在,也更體現了紅學研究的復雜性。要而言之,一方面是因偽造之風亙古未變,贗鼎時有揭櫫,而某些新出文獻又來歷欠明。紅學泰斗馮其庸先生曾說,“《紅樓夢》只能愈研究愈清楚,絕不會愈研究愈糊涂。只有一種情況是會導人入誤區,這就是弄虛作假,以假亂真。”這是馮先生的警醒之語。十數年來,諸如周氏爽秋樓歌句、陶氏北師大抄本、王氏乾隆庚寅抄本、胡氏甲戌本“附條”等學術不端案頻頻爆出,令人不勝唏噓。本書中的《胡適所引程偉元序與一段歷史公案》《胡適原藏甲戌本〈石頭記〉“附條”銓辨——兼論庚寅本〈石頭記〉真偽之爭》等,就屬于這類辨偽之作。
另一方面,是因為新紅學的范式亟需重構。可以說,紅學上的重大爭議都起源于版本之爭,譬如“程前脂后說”、尤三姐淫奔、芳官改名等,因為文本差異甚巨而分析出來迥然相異的藝術形象和作者命意,所以《紅樓夢》版本研究是紅學研究的基礎性工作,但因各種緣故和局限而殊難遽判孰先孰后。作為一門復雜的人文社會科學,紅學研究迫切需要融入與科學主義之“精確學”相對應的“模糊學”(即加拿大學者M·格普達于1977年率先提出的“Fuzzy-ism”)。模糊學不是非科,而是現代科學發展的產物。在一定范圍內做不到精確定性的,模糊學或能更科學地捕捉復雜事物的非線性狀態。將其引入小說版本研究,便可在整體論的邏輯下,梳釐各版本系統之嬗遞關系。本書中的《〈紅樓夢〉版本“二元論”詮考——以第五回“悲金悼玉”與第二十二回寶黛釵謎詩為中心》《現存〈紅樓夢〉活字印本嬗遞考》《〈紅樓夢〉戩本之底本考論》等,就可歸于模糊方法的試驗之作。俗曰:智者少言,愚者強辯。是也非也,萬望大家不吝教正。
猶記得在癸巳仲秋,梅師挺秀先生贈我墨寶曰:“著述不易,傳世更難。紅學薪火,有賴后賢。”謹錄于此,與讀者共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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