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一起來,打魚翁老洪頭的臉就很陰沉。他坐在家門口的矮凳上,一聲不響,眼光盯著泊在水埠頭邊一條孤零零的小漁船,久久不離開。
老太婆已做好了一大碗掛面放在桌子上,上面鋪著兩個金黃的荷包蛋,熱氣騰騰的,卻是無人問津。她知道,老頭的心思重著呢!
昨夜老洪頭劃船去新安江里撒了網,今天早晨起網。他知道,這是他最后一次打魚了。政府的文件已下發,明天開始,新安江禁止捕魚;今天太陽落山前,要把漁船、漁具都交到鄉里去。
老洪頭家里有三條船,其中一條還是鐵殼子的。前些天,他已交了兩條。他這個村有200多戶人家,登記過的船就有100多條。鄉里的小碼頭邊,已密密麻麻泊滿了交上來的船。老洪頭找了個角落停下來,坐在船頭舍不得離開。這船風里浪里跟著他有不少年頭了,感情深厚著呢!
這么多船擱水里怎么辦呢?放久了,艙里會生蘚、腐朽、滲水,最后會慢慢沉掉。有人告訴他,已有專家教授向政府進言了:要建一個漁具博物館,弘揚新安江的漁文化,這些漁船少不了要派上用場的!
老洪頭不大相信,沿岸的這么多村子,船粗略估算恐怕有一千多條,有這么大的場子放嗎?即便弄個幾條辦展覽,也輪不到自己家的呀!
返家的路上,他回了幾次頭,望著水里自己的船,心里酸酸的。
想想今天是最后一次做打魚翁了,老洪頭有點想哭,哪吃得下荷包蛋掛面!
說他是這里的打魚翁,是尊敬,也是實至名歸。今年七十有二了,從七歲開始,他就跟爺爺在新安江上打魚了。有民謠:打不完的漳潭魚,聽不完的綿潭戲,砍不完的九砂柴。其實,這里的魚,一點也不比漳潭的少。他九歲那年,爺爺打了兩條大魚,比他個頭還高一截,差點把船都弄翻了。爺爺用帶鉤的扁擔挑著進村,像個凱旋的大將軍;村民都從家里跑出來看,嘖嘖稱奇;他小尾巴一樣跟在爺爺后面,也神氣得不得了。
老洪頭的爺爺父親打了一輩子魚,他也打了一輩子魚。靠水吃水,那時魚好打呀,最多的一次,一家三代一起上船,一夜竟捕了七八千塊錢的魚!
當縣城的干部一個月工資才三四百塊錢,他家的月收入已經有兩千塊了。
新安江真好啊!有時候一網上來,小船里就堆滿了大大小小的魚,船還沒到家,魚販子就在水埠頭候著了。
老洪頭有兩個兒子,從小也跟著在新安江上“混”,都練成了好身手。一大家子生活過得相當滋潤。蓋新屋、添新船、娶媳婦……他除了打魚,也沒什么嗜好,就是喜歡喝兩盅,菜就是一盤花生米,一盤蒸咸魚。
這魚一點馬虎不得。必須是三斤以上的大青魚,腌好曬透,每次取背脊上的肉蒸三五塊。肉質堅硬、慢酌細嚼,咸香無比。
這酒一個人要喝兩個時辰,臉變得酡紅,說些江上春風秋月的酒話。
月亮像個銀盤子一樣掛在天上,新安江慢慢地流著,月光下,仿佛灑滿了碎金。
這些年來,老洪頭發現這江里的魚愈打愈少愈打愈小了。有時一天忙乎下來,才弄到百十塊錢。村里的年輕人都不想干了,他的兩個兒子也動了心思。
他發了幾次火也沒有用。大兒子到街口去種柑橘了,小兒子跑到漳潭去和幾個朋友合伙開什么農家樂。鄉里的干部勸老洪頭:現在打不到魚,主要是生態搞壞了,再這樣下去,子孫都沒得飯吃了。你還是早點上岸吧,禁漁是遲早的事情。
老洪頭是個明事理的人。他知道再打魚為生,日子會愈過愈窮的,于己于國都不好。問題是自己打了一輩子的魚,身子骨還好,能干什么呢?想來思去,也沒理出個頭緒。
老大如今承包了好大一片柑橘園,正缺人手,希望老爺子去幫襯一把;老二在搞旅游,推出了水上捕魚表演的項目,相當火爆,老爸是玩水的老把式,不正好“老有所為”嗎?
老洪頭去“觀摩”了一次,很不以為然。整個表演倒是在水里,有撒網、叉魚、鸕鶿捕魚等等,盡是些花拳繡腿的功夫,給游客觀賞可以,熱熱鬧鬧的;他這個一輩子在新安江上風里來雨里去的打魚翁看了,只能笑笑而已。
何況表演要穿紅戴綠,沒準還要畫個花臉什么的,老洪頭能干這事嗎?
老二眼光遠。政府保護新安江生態的力度會越來越大,這是必須的。這幾年又有個新安江生態補償機制,對水質的要求很高;以后山會更青,水會更綠,這一條線叫“新安江山水畫廊”,吃旅游飯肯定比打魚靠譜!
老爸拗得很,讓他慢慢去想吧。
這不,太陽已經升起來了,江面上的霧漸漸散去。老洪頭終于站起來,從柜子里拿出一瓶酒,朝小船走去。
他像往常一樣,解開纜繩,劃起槳,慢慢朝江中劃去。
他松開槳,拿出酒瓶,把酒全部灑入水里,嘴里喃喃地說些什么。
然后收網。
好家伙,足足有二三十斤,沉甸甸的。這些年一網從來沒打上來這么多,新安江里的魚,“給足”了老洪頭面子。
他看著這些鱗光閃閃,活蹦亂跳的魚,用手摸了摸其中的幾條;把網倒過來,魚一條不剩,全放回江里。
接著他把船掉了個頭,往鄉里小碼頭的方向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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