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上午出門,車剛駛上高架,就見陽光傾倒在車前。一眼望出去,頭頂湛藍,前途寬闊。那一瞬間,有種復雜的情緒涌上心口,眼淚就流出來。
李修文在《山河袈裟》里寫道,有一次他在日本乘坐火車去北海道。黃昏里,車外的雪越來越大,月亮升起后,仿佛闖進一個“雪國”。對面的老太太緊緊把臉貼在玻璃上,喃喃地說,這美景令她害羞,覺得自己是多余的。后來的十幾年里,他歷經人間的奇景,都記著這句話,驚嘆、羞愧,羞于說話。
我也一直想像著那個不似在人間的雪夜,期待著在某次奇遇中收獲心靈上的震撼,卻沒有想到是這樣一個平淡無奇的上午。流淚的那一刻,我覺察到在心頭盤旋的,便是那無可言說的羞愧。
是的,羞愧。事后很多次,我也遲疑過、懷疑過、審視過,再三確認后,的確是那種在成人遲鈍的感情里罕見的羞愧,燙得內心流出淚來。
2020年,無論歷史如何評述這驚心動魄的一年,我也終生銘記。佑兒就是在這一年的第一天夜里,被護士抱著與我首次相見。出生第二天,他就被推去做心臟彩超。醫生再三叮囑,少讓他哭,如果發現他唇色、面色發紫,就要立刻送醫,做好六個月后手術的思想準備。第五天,醫生第三次喊家長談話,要求轉入兒科照射藍光;第十六天,收到醫院短信,懷疑他是有先天性甲狀腺功能減退癥;第二十二天,抱去抽血復查,虛驚一場;第三個月,因腿紋不對稱去醫院作B超,正常;復查心臟彩超,正常;第六個月,視力檢查一眼遠視,一眼近視兼散光。幸好,心臟復查完全正常,可是頭圍過大,那個醫生輕飄飄地說,也許是頭部發育不良。一歲檢查,視力上還有散光,三歲前禁止使用電子產品。
如何能忘記,從十七樓產房望出去,街燈亮起的時候,車尾燈也連成一排,像是灰蒙蒙的海面上一條大得看不到邊的巨輪。燈滅了不久,第一輛公交車悠悠晃晃地到站停下,稍微幾分鐘后又出站駛離,偶爾長嘯。私家車要急一點,像靈動的魚,一沉一躍。伴隨這些的是,佑兒的哭鬧聲。他像是在執行一個秘密任務,必須要不分白天黑夜高頻率地哭,忠誠而可惡。在之后的一年里,他都把這個任務完成得很好。
而在同一時間,這方土地滋養的人們,都在進行著艱苦卓絕的斗爭。在我足不出戶的日子里,很多人在外奔走吶喊,尋找防護物資;在我懷抱著小小的佑兒時,很多人在關心別人的孩子、糧食;在我每日為上急診的先生憂心忡忡時,單位的七批醫護人員已經先后抵達武漢等地,隊伍里還有我的學生。在我看到那場美景而流淚的前一晚,剛好讀到一群年輕志愿者如何運用專業化的手段,高效有序地做好物資的募捐分發、登記儲備、人流物流的集散。高貴的人性與先進的科技的“組合拳”,就是戰勝疫情的“秘訣”。
令我羞愧到流淚的,不僅是那天上午的藍天、日光和無盡的未來,更是這平凡的一天應該被更多人經歷,而不是成為很多人到達不了的未來;令我羞愧到流淚的,不僅是自己在這龐大援助的隊伍中所行甚微,更是沉浸在痛苦中輾轉反側,對周遭的漠視。也是這一年,我終于懂得一個淺顯的道理:在任何困難面前,都要明白自己不是唯一受苦的,此刻一定有很多人在與你一起戰斗,而困難終將被戰勝。
我把看到的一些故事存好,準備一篇一篇講給佑兒聽。其實,反反復復說的、要他銘記的、終生遵循的,還是那八個字——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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