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常常和哥哥們坐在一起聽父親吟詩的情景,至今仍歷歷在目。
那時,小鎮上每日里都鬧哄哄的,幾條青石板鋪就的小街上,動輒鑼鼓喧天,呼聲一片。但我家的那三間茅草房里,朝朝暮暮總是保持著一種寧靜與清香,似乎與外面的世界隔著一個厚障壁。房子住得雖擠,但門前有一個小小的院落,與另外兩戶人家共享,卻也算是別有洞天了。記得院子里有兩株樹,一株是香椿樹,另一株好像也是香椿樹。每到夏季納涼之際,父親就愛坐在這兩株香椿樹之間吟詩說古,倒也悠然自得。我記憶猶新的,也多是來去匆匆的夏季的光景。或許因為夏季比較簡潔明快吧!
那時候,太陽離我們好像特別特別的遠,天似乎也顯得特別特別的高,明明是白天,卻總覺得眼前一片朦朧,至今也難以說得清那到底是一種怎樣的意象。我們團團地圍著父親而坐,那種饑渴而癡迷的樣子,恐怕連上帝看了都會屏住呼吸。父親總是一副微喜微憂的表情,顯得超逸而自適,儼然坐在天外一般,“乃不知有漢,無論魏、晉”,面呈圣賢之狀,胸存百家詩文,不吟則已,一吟便醉人。說是吟詩,其實就是唱詩。古人寫詩不叫寫,卻叫吟,即按照約定成俗的聲韻規律的要求,把爛熟于心的詩如歌般地吟詠而出,聽來雖帶有濃郁的憂傷感懷的情調,卻也不乏一種古典音樂的美。寫詩者以吟成篇,讀詩者自然也以吟成誦了。盡管那時我和哥哥們聽詩未必懂詩,但在那個無甚好聽的時代,能聽聽父親吟詩,就算是一種精神奢侈了。天長日久聽得多了,也就有了一種似懂非懂的感覺。
父親吟詩總是不拘一格,吟先秦圣賢,也吟唐宋精華,即使對后世一些領袖人物的豪邁詩篇,父親也不菲薄,有時候也吟詠成癮。父親吟詩到動情處,也就不在乎你聽與不聽了,濃濃的詩意,會把他帶到一個完全個人化的情感世界,眉睫之前似乎無物存在了,可謂如臻化境,大癡大醉都盡在其中矣。朦朦朧朧地記得,父親好像比較喜歡那些極富人生況味的詩作,尤其對垂暮詩人的晚年詩篇,更是喜愛有加。諸如陶潛的《飲酒》、杜甫的《登高》、李商隱的《無題》、陸游的《書憤》和《示兒》等,幾乎都成了父親百吟不厭的“保留節目”。父親不單只吟別人的詩,有時也吟自己寫的詩。每每夜深人靜,風清月白,父親就會滿懷感傷地放聲而吟:
無處花開幾處柔,放懷佳節興悠悠。
樽前綠酒為期醉,枝上紅花莫惹愁。
萬事看來都幻夢,一生隨遇寄浮鷗。
光陰似水真堪惜,切莫因循到白頭。
聽詩多多,唯有這首詩讓我們從中聽出了一點有關父親的心曲。
哪成想,父親吟罷此詩淚成行,其情其景讓聽者不禁為之愴然。后來父親告訴我們,這首詩為他青年時代所寫,吟詠之間,沒覺得幾十年時間一晃就過去了,人生真乃如白駒過隙呀!父親僅有一番感慨,卻并沒有向我們解釋這首詩作的背景。或許父親有他的難言之隱,不便一口說透吧。直到我們長大成人,又讀了一些書,才悟出這首詩里所涵蓋著的父親青年時代的種種憂傷和創痛。父親那一代,終究是多災多難的一代,即使一輩子坐在那兒一動不動,也仍然避免不了風風雨雨的吹打,何況父親一輩子都在為養家糊口而東奔西忙呢?無論父親青年時代曾有過怎樣的理想和抱負,而我所記得的父親,卻是一個淡泊名利,與世無爭的普通勞動者,只是因為他以吟詩為常,遠近有聞,倒也落得個有德有望的名氣。
其實,父親沒有讀過正規的學校,只讀過幾年私塾。對父親來說,讀了幾年私塾也就算難得了。幾年苦讀倒也受益匪淺,至于諸子百家、四書五經,父親似乎都能拿得起來。不過父親始終以吟詩為嗜,直至終極。到了晚年,父親更是吟口常開,超然物外。我和哥哥們就在聽詩中一點一點長大,然后一個接一個地高走遠飛了。兒女們一一遠去,并沒有影響父親繼續吟詩,吟詩幾乎成了父親晚年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甚或已經升華為一種精神的歌唱。雖然聽詩的人少了,但那兩株香椿樹卻長大了,它們便成了父親生死相依的聽者。不過,我和哥哥們每逢節假日回到家里,仍一如既往地圍著父親而坐,神情專注地聽父親吟詩。父親雖沒有錢為我們張羅一桌好飯菜,但以吟作補,倒也讓我們飽享了一頓滋養豐厚的精神美差。又幾年,父親終因憂世傷生深重而一病不起。病中的父親還吟哦不休,其如泣如訴之狀,若圣若仙。到了61歲那年,父親以一首七律為自己的人生作了一個小結。其詩曰:
燭影風搖病不醫,兒孫遠離意遲遲。
光陰值價老來覺,親友深情別后知。
當年心灰辜二老,往常事錯欠三思。
夜闌臥看窗前月,引起直抒“六一”詩。
等我們聽到這首詩時,父親已病入膏肓。這以后,父親的病便日重一日,以至臥床不起,雖說吟欲未殆,卻已吟不成聲了,沒想到《“六一”詩》竟成了他的一曲絕唱。如今重溫這一切,不禁讓人感懷良多,喟然不已。是啊,在那個年代,父親能清虛自守,以吟為常,既陶冶了兒女們的心志,又在不經意間打發掉了許許多多枯寂難挨的日子,實在不同凡響,這也算是父親的一種生存方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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