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時的我們對于過年,幾乎就是從年頭盼到年尾的。對于父老鄉(xiāng)親來說,不僅是盼,而是實打實地行動著、躬耕著。只是到了臘月,就有了那么些涇渭分明的某一天,比如臘八,家鄉(xiāng)就有“過了臘八就是年”的期待。我的家鄉(xiāng)不興吃臘八粥,但娶親嫁女搬新房、順雞順豬進祠堂等等,都在這個日子里完成——我的家鄉(xiāng)殺年雞殺年豬不叫殺,“殺”不吉利,因而叫“順”,下一年的順暢就是從這里開始的。再比如臘月廿四,有的地方叫祭祀日,我的家鄉(xiāng)叫過小年。小年像序曲,像扉頁。家鄉(xiāng)有俗語,叫“長工短工,廿四滿工”“有錢無錢,廿四回家過年”,說的都是對回家團圓的期盼。除此之外,臘月廿四這一天,家家戶戶要帶著孩子上祖墳,迎接祖宗回家過年。祖宗在外為我們祈福祈壽辛苦一年,也要與家人在一起吃團圓飯。我記得桌上擺了他們的碗筷,龕里奉了他們的酒茶。此時的鄉(xiāng)村,就像是把一壺老酒放入了灶堂里,等待溫暖的時辰;時辰一到,整個村子就開始溢滿酒香。
在那個物質匱乏的年月,聽父母親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這東西要留著過年用,那衣服要留著過年穿。正所謂“窮日富年”。一年的汗水、一年的積攢,到除夕之夜都釀成了蜜,傾情地奢侈一回、盡興一次。
我印象中,插田的時候,一定要插點糯稻。糯稻產量不高,但必須種,糯米過年要做糍粑,糍粑要用來招待拜年客。
田頭地角一定要種上點玉米。過年要炸爆米花,爆米花熬糖,熬糖送親友。炸爆米花沒有確定的日子,反正是臨近年關,轟的一聲巨響,讓整個村子都飄著爆米花的香氣,整個村子的孩子也就都往那個炸響的地方跑去。鄉(xiāng)村寧靜,一聲炸爆米花的巨響,真正是“寧靜致遠”。
邊邊角角一定要種上點綠豆,過年要搨豆絲。我不知道家鄉(xiāng)的土語是不是這三個字,但它既是絲,更像詩,因而,我認為叫“拓豆詩”更有詩意:把磨得精細的綠豆與大米的稠漿,薄薄而均勻地涂在鍋里蒸熟拓下來,就是一首飽滿、松柔而精美的田園詩了。正因為如此,現在的家鄉(xiāng)每到冬日,請人吃“豆詩”已成時尚,甚至有的村鎮(zhèn)常年能吃到,且已被商家打造包裝成家鄉(xiāng)元素,禮品式地遠銷省內外了。我就是搞不懂,這么飽滿松柔而精美可口的“豆詩”,為何沒有被“舌尖上的中國”節(jié)目組看好呢!
三秋(秋播、秋收、秋管)時節(jié),一定要到洲區(qū)去撿一些黃豆,過年要打老豆腐。老豆腐燒肉,是下酒的上等好菜。所謂洲區(qū),實際上就是沿江地區(qū)。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家鄉(xiāng)一般不種黃豆,而洲區(qū)卻很多。記得每年擔任這個重任的都是小姐姐。也不光是小姐姐,整個村莊都是與她大小一般的女孩子一同前往。一個星期左右的時間,她們就各自挑著幾十斤黃豆興沖沖回來。我到現在才知道,為什么總是她們女孩子去了,因為那些撿回來的黃豆中,一部分是撿的,一部分卻是撿時順帶偷的。當地人見是一幫女孩子,也就睜一眼閉一眼了。還有一部分,是幫當地人家干點雜活,人家給的。
打豆腐有講究,多少道工序我已記不清了,但我卻記得第一塊豆腐一定要敬給祖先,讓祖先先嘗。其實,在我印象中,春節(jié)用的每一樣東西都必須先敬祖先。父親說,要知敬知重知恩,祖先保佑全家一年勝似一年。我知道父親講究的是孝道,同時也在教我們如何履行并傳遞孝道。
我不知道,父老鄉(xiāng)親到底為過年準備了多少流程。糍粑豆腐爆米花,熬糖順豬山芋粑,搨豆絲貼對聯(lián),祭祖宗放萬鞭,拎著糖包去拜年,拜年拜到元宵節(jié),數數還剩三家客。即便是這個順口溜也不全,但我一直記得那個糖包的模樣。鄰里鄉(xiāng)親的糖包,差不多都是父親包的。那時沒有塑料袋,甚至少有塑料制品。父親折荷葉、裁報紙的聲音,像一種清脆的書寫。幾兩糖用夏天就已準備好的荷葉包著,外面再用舊報紙包起來,再外面系一根紅繩,尖尖的,規(guī)整的金字塔形。講究的人家,還會在那尖頂之上放一長方形的紅紙?zhí)采w其上,叫“鴻運當頭”,神圣極了。
我一直沒能承接父親這門討人敬重的手藝。我只知道到處放爆竹。孩提時代,大人們喝酒、打牌、談論一年的收成與下一年的盼頭,而我們便不管不顧地放爆竹。我們跑到田野,用爆竹炸過獾子洞與黃鼠狼,回到鄉(xiāng)村又把爆竹放到狗的尾巴上、放到鄰家的豬圈里……那一年,我把映梅家豬圈炸了,那頭豬嚇得把映梅沖倒了。我們兩家本就有矛盾,我心想這下完蛋了,過年還要打架!但事情卻恰恰相反,父親過年不打我,還主動上門賠了禮,此后,兩家反而和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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