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最盼過年。當父親挑著米去城里賣了,再從城里為我們買回新衣新帽香燭鞭炮,我就知道又要過年了。
每當臘月漸深,過年的氣氛也就愈濃。我們一伙挨肩的男孩,整日價串東家、走西家,從村頭到村尾,幾乎每家都要跑個遍。遇上人家做炒米糖芝麻糖什么的,總少不了主人給的那幾塊滾熱的、酥軟的、最是新鮮的零食了。
村里最熱鬧的去處,還是夠斤兩的魚兒被網上來之后就地分魚的村東頭拐子塘角。這時候,唱主角的仍是我們一般大的孩子。老隊長把做好的紙鬮握在手心,對空中揚一揚,然后往圍得只剩篾籮底見方的一小塊空地上一扔,幾十只黑里透紅的小手即從人腿縫里各抓得一鬮繼而跑到人群外圍,神秘兮兮地松開已被揉得皺巴巴的欣喜,然后提著竹籃,忙不迭地收拾起對著號的幾條胖頭魚。之后,再努力地平衡著身子,幾步一歇往家里挪去。
一年最忙的時候,似乎都濃縮在了這歲末的幾天。殺豬、宰羊,磨面、做豆腐,擦門板、刷墻,家家一律忙。大人們整日價在水跳板上就著水,手都洗得通紅。村里兩戶人家的石磨,每到這時都要預先排隊挨著次序用。那種石磨使用起來至少有兩個人才行,一人推磨,一般是有力氣的男人,讓磨不停地轉動;另一人填磨,一手扶著磨架,一手不停地用勺子往磨心里均勻添加豆水。一般人家做年豆腐光拉磨就要花費大半天。
這天是年三十。一大早,我和梅生幾個就到十多華里遠的小鎮上去洗澡,回來已是午后。這時,家家都貼出了新門聯,還聽到遠近村莊冷不丁的三兩聲爆竹響。過不了多久,鞭炮聲便響成了一片……吃過年飯,照例眼巴巴地等著父親給我和弟妹們壓歲錢——這是一年中最激動的光景。在這時,父親總要掏出早就預備好的新鈔,給我們幾張一角二角紙幣;接過嘩嘩作響的新鈔,我們就都開溜。而父親卻總要忙著用醋澆在燒得通紅的舊犁頭上,然后用火剪夾著從房間里繞到每個角落,屋內頓時香煙縈繞……
那時奶奶常說,吃過年飯,小孩子是不能隨便串門的。但腿腳兒長在我們的身上,我們也就都跑去揀人家燃放過的卻沒有爆炸的炮仗。記得,我們那時有一種“高明”的玩法:把沒有燃爆的炮仗折裂絲連,壓在另一未燃鞭炮一寸見長的藥線上,點燃后既可看見“哧哧”冒煙的火花,又可聽到燃爆的鈍響。
最開心的時候,莫過于大年初一開“財門”了。我漱洗完畢,穿上新衣,就去拖著長長的鞭炮,點燃爆響,一爇連百,余響不絕。拉開大門,從屋里到屋外,香煙繚繞。過后,該是燃放“轟地雷”(我們那時都這么叫的)。這種大炮仗威力極大,震天動地的響,且藥引線極短,燃放時當然倍需膽量。這時候,來看熱鬧的人自然多起來:近處雙手捂著耳朵的,遠遠地立在草垛邊探著頭的……直至哧哧然旋即應聲“轟”地直躥入云霄。這種程序是從大人們那里學的,似乎緣于助陣,抑或算是壓軸罷;直至初二,初三,家家皆然,年年如是。
都說孩子們盼過年,盼就盼在兩個字上——吃和玩。其實,大人們也都在過年的時候偷著樂。過完三天年,各地戲團,種種曲目,引來了十里八鄉的村民。村里的那座小小電影院幾乎場場爆滿。這種時候,吸煙是不禁止的,男人們噴云吐霧,有時還故意大聲嚷著,洋腔怪調,大大咧咧的;女人們嗑著葵花子、蠶豆什么的——自己家院子里種的,絲毫看不出奢侈的意思,三五個東家長、西家短地自在說笑;出盡了風頭的是我們這些十二三歲的半大兒男孩,耍盡了難說上套數的雜牌兒功夫:桁梁上蹲著,窗欞上攀著,小小電影院里的每個旮旯都被我們攪擾得沸騰。記得有一位賣棉花糖的順三爺爺,那時我們去電影院每次都能遇見他。他總是坐在電影院門口,穿玄色棉襖棉褲,戴著厚厚的棉帽,帽子罩住了大半個凹陷瘦削的臉頰,只露著鼻孔呼出一道道白氣。他用不著叫喊,我們都知道甜甜的棉花糖和那樁一毛錢就能做成的交易。
在我的記憶里,鄉村最熱鬧的時候還是新正,年年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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