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我考入南京中醫學院（現南京中醫藥大學）讀研，導師是位名叫孟景春的老先生。

南中醫的“二孟”在全國中醫院校里非常著名，孟景春是其中之一，另一“孟”便是教溫病的孟澍江教授。我同寢室的胡曉晨同學，便是這位孟先生的研究生（她現在旅居日本）。過了二十多年，老教授們一個個地走了，90多歲的孟景春老先生，便成了南京城里最有聲望的老中醫。媒體多次報道過他，說90多歲的老中醫孟景春不要車接，自己執意坐地鐵去看??；說他生活異常儉樸，把省下來的70萬診金捐給學校做助學金，卻不要留名；他不給子女留錢，說有出息的子女不需要他的錢，沒出息的子女留錢也沒用；他的外孫寫文章說，當他那些學生的掛號費都已漲至200元時，他老人家的掛號費仍然堅持只要20元。他說要考慮到病人的承受力，不能超過這個數。還有，老人處方上開的藥都很便宜，不會用貴重藥等等。孟老的形象就這樣越來越高大，但他的人生我還是不了解。

孟老去世三年后，他的回憶錄《我的中醫之路》今年8月由蘇州大學出版社出版。9月中旬，我收到出版社寄來的書。從書中得知，孟老生前出版的書籍共計21本。最早的一本《中醫學概論》，出版于1958年9月（人民衛生出版社）。這本書是1957年受衛生部委托編寫的中國高等醫學院校第一部西醫學中醫的完備教材，海內外發行過百萬冊，影響巨大。他最后一本書是2015年2月由湖南科技出版社出版的《中醫就有這么?！嗅t大家孟景春治療疑難雜癥的故事》，這本書孟老生前寄給過我。孟老還給我寄過一本《孟景春醫集》。

從這本回憶錄中得知，孟老是全國中醫院?！秲冉洝方虒W第一人。上世紀五十年代全國《內經》教材和教輔資料就是他主編的。

中醫雖然號稱國粹，但在1900年之前，沒有中醫學校這一說；民國時期辦教育成了風氣，才有人開始創辦中醫學校。我本科讀的浙江中醫學院，我們當時的院長何任教授（潘天壽系其姐夫）的父親何公旦先生是杭州著名中醫，他在民國時期便辦過浙江中醫專門學校，著名畫家諸樂三便是這所學校的早期學生。諸樂三讀了一學期便轉往上海中醫學校就讀；而上海第一所中醫學校的創建者，是大名鼎鼎的丁甘仁。丁甘仁1917年就在上海創辦了中醫專門學校，兩年后他又創辦了女子中醫專門學校，培養出很多著名中醫。孟先生算是丁甘仁的再傳弟子，因為他是跟丁甘仁的弟子湯禮仁學的醫，而湯禮仁便是上海中醫專門學校的學生，他在校時就跟丁甘仁抄方，是丁甘仁的真正弟子。他畢業時丁甘仁給了他兩本書，讓他抄寫后拿回去做“診病寶典”。而孟老在學習結束時，湯禮仁也拿出乃師的派頭來，拿出兩本手抄的書交給弟子抄寫，其中一本便是丁甘仁的《處方指南》，還有一本是《外科應用良方》。這兩本手抄書，都是他學醫結業時丁甘仁交給他抄寫的，他一直視作診病寶典。我們的孟先生拿到這個珍貴的禮物后，不舍晝夜地抄寫，用了三個星期才抄完。

孟先生在回憶錄一開頭，這樣說：我寫這本小冊子，主要是回憶我九十余年的生活和經歷，重點回顧我學中醫做中醫七十多年的過程。這一過程，可以用“迂回曲折”四字來概括。

他的“迂回曲折”故事很多。

孟先生的外祖父季軒慶是位飽讀詩書的秀才，1906年晚清科舉廢除后，季秀才棄儒學醫。經過兩三年的研讀，他就開始掛牌行醫而且很快有了名望。孟先生說他十一歲那年頭痛，就是外公給治好的。而他父親孟學文受岳父行醫的影響，在務農之余也開始研究中醫?？吹綍械挠行灧剿€會親自實驗一番。孟先生說，他從小就喜歡翻閱那些神奇的醫書。而他父親在家里還會自制很多藥品，若有人請他出診，不管多忙他都不會拒絕，而且也不在乎給多少錢。

可惜的是，孟先生在11歲時便失去了這位可敬可愛的父親，而在14歲時又失去了慈愛的母親。所以他說自己的人生很像那個寫《陳情表》的李密。他后來在伯父家生活，每次見到他們一家有說有笑，他只有躲在一邊偷偷落淚。

孟先生說他的人生還有點像啟功。啟功說他自己是“中學生，副教授。博不精，專不透。名雖揚，實不夠。高不成，低不就……”，而孟先生呢，也是中學生而成的副教授、教授。他被伯父送去讀過私塾也進過國文專修社，讀了一年的古漢語，后來又被師范畢業的小叔介紹進了一所初中。他的目標是上大學，成為一個有用的人才，可抗戰開始擊碎了他的美夢。當小叔辭去教職去上海時，他本來也要去上海讀書的，但伯父卻要他留下來學門技術，迫不得已，他開始了學醫生涯。

孟先生跟湯禮仁學了三年醫。湯禮仁讀過中醫學校，也算是位有見識的中醫了，但他仍不會教學，他只交代學生要讀的課目卻并不講解，所以孟先生說，他的學醫也算自學。湯禮仁雖然不會教學生，但每天學生都會跟著他抄方，他當時帶的學生一共有9人，也算一個小班了，抄方時只有高年資的學生有資格坐在身邊，低年資學生只能跟著聽。看病時，湯先生偶爾會講解；看完病，才開始書寫病案。此時，先生必朗誦病案內容、藥物名稱和劑量。先生朗誦時像詠詩一樣，有板有眼，娓娓動聽。

湯禮仁的這種做法也是照搬丁甘仁的。這樣子抄方也是防止學生抄錯。

雖然自學為主，但孟先生也承認，“讀書三年，不如抄方一年”是有道理的。他在跟湯禮仁學醫的三年間，抄錄了50萬字的醫書。學醫結束后孟先生便開始在家鄉掛牌行醫。他開診時給自己立下一個規矩：

凡左鄰右舍，南至封頭壩（地名），北至東界港鎮，南北約二里之距的人家，無論診病多少次一律免費，生活十分窮困的，還免收藥費。此外，凡同學家屬來就診者，也免收診費。

他說定下這個規矩的目的有二：一是友誼之情；二是擴大宣傳。就這樣，他一炮打響。23歲時他不再寄宿伯父家，開始蓋房娶妻自立門戶了。從此他跟湯先生一樣，每天上午門診下午出診，如沒有診務就專心閱讀醫書記筆記。后來，因為治愈了兩例危重病人，開始揚名鄉里。

1949年，孟先生和三位個體醫生成立了聯合診所。1952年，常熟縣衛生局舉辦了醫士進修班。孟先生報名參加了這個進修班，開始接觸西醫學。

后來，各地又陸續辦起中醫進修班來。可孟先生已經得過一次進修機會，不能再去了。這次去的是他的同事。這位同事回來后，帶回一本名為《各科驗方集》的小冊子。孟先生借來一看，發現這本小冊子編得有些雜亂無章，于是他重新做了一番整理，另起了一個名，然后掛號寄至縣衛生局，建議他們將這本書印刷出來，發給全縣的醫務工作者，以幫助他們提高水平。

孟先生沒有料到，他的這一舉動，給自己的后半生帶來了意外的轉機。

1955年，各省開始創辦中醫進修學校，江蘇亦不例外。每個縣得到兩個指標，當然還要考試通過。常熟縣共有一千多名中醫，孟先生做夢也沒想到，一個指標會落到他身上。

當時的中醫進修學校都在草創階段，沒有現成的教材，請來的教師雖然都是名氣不小的老中醫，但都不會講普通話，也不知如何教學。聽了兩周課，同學們不耐煩起來，便去找校領導。校領導也下來跟著聽了幾天課，也覺得云里霧里聽不明白。這些老中醫名氣都很大，但講課時說的都是方言，讓人聽不明白。校方無奈之下，只好讓學生“能者為師”，開展學生互教。先請南京師范學院一位中文系教授來講教學法和上課的基本要求，再讓學生們推薦和自薦。經過一番試講后，確定了12名學生講課，老中醫們在下面聽。結果“兵教兵，一炮打響”。這12名學生中就有孟景春、孟澍江“二孟”。他們被留校當了老師。

孟先生留校當教師的1957年，全國共有四省市（北京、上海、成都、廣州）正在籌建中醫學院，但他們都沒有教材，更缺乏教學經驗，而南中醫在教學上已摸索數年，攢了一點經驗，便吸引大批同行前來學習取經。他們來的目的，一是翻看他們的教材，二是參觀現場教學。

孟先生被安排講授的是中醫最深奧的黃帝《內經》，因為學會了說一口普通話，口齒清楚、表達清晰，又知道教學法，能把深奧的知識講解清楚且有條理，他和教溫病的孟澍江很受參觀者的注意。從此，南京“二孟”在業內傳出了名望。

孟先生后面的故事還有很多，至于他如何成為一代名醫，不妨看看他的回憶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