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伯家有兩個老物件,一個叫做五更雞,另一個叫做花生米刨。它們是梁伯的曾祖父母的日常用具。
五更雞,其實跟雞毫無關系,是燉茶煨湯用的。它由三部分組成,上面是個圓蓋鍋,中間一層放炭繭(用類似壓茶磚的方法,把木炭屑壓實成的餅狀物),下面是個炭灰斗。一塊炭繭能燃燒至少四個鐘頭,所以用五更雞煨湯須極有耐心。想來它叫這個名兒,可能是因為必須在五更天聽到雞啼就起來煨,早餐時方能端上那一鍋好湯吧。
花生米刨,是只三層的長方形木盒。抓一把花生米從第一層放進去,一、二兩層之間的隔板上有個比花生米略大點兒的洞,把木盒顛幾下,就會有花生米穿過那個洞掉入第二層。第二層裝了個刨刀,人用手推一推,就可以將花生米刨成屑。刨成的花生米屑,通過篩網漏入第三層,這第三層是個活動小抽屜,抽出來就可以倒出屑屑了。
梁伯常常在喝酒喝得興起時,回憶起那兩位老人家使用它們的情形。梁伯原是上海人,是上世紀五六十年代隨著支援安徽的隊伍,來到我們淮南安家落戶的。舊時,上海人把曾祖父母統稱為太太(音譯,與現在通行的“太太”含義絲毫不相關)。為了使我們這些聽眾能夠區別開來,梁伯分別把他們稱為男太太和女太太。
梁伯小的時候,兩位太太已經比較老了。男太太本來是商人,年輕的時候走南闖北地跑生意,長期飲食不規律落下了胃病,吃了不好消化的東西會胃痛。可是他偏偏特別饞粗纖維的牛肉。為了讓他解饞又不胃痛,女太太就用五更雞給他煨牛肉湯。女太太每次煨牛肉湯,都要用兩塊炭繭,就是說要煨七八個鐘頭,直到煨得分不清哪是肉哪是湯才罷休。男太太喝著厚釅的湯時,眼睛并不看女太太,也不說什么,只是一副很享受的樣子。在旁邊看著他喝的女太太,神情似乎也相當滿意。
女太太一共生過10個孩子,她每生一個就壞掉一顆牙,所以她的牙很不好,食物只好以松軟的為主。但是老城隍廟的椒鹽花生米,卻是她的最愛。這種花生米是先用水泡浸之后再炒制的,比較硬,有嚼頭,越嚼越香,但前提是牙好才行,以她的牙齒狀況,是不大可能享受這種美味了。男太太聽人說有種專門對付花生米的小工具——那時他還在外面跑跑生意,因而每到一處就留意著去找,終于在廣州的一個拐角旮旯找到了這個花生米刨。從此,女太太就可以把椒鹽花生米刨成屑來過過癮了。等到男太太退休在家后,他就成了這件工具的主要操作者。
在梁伯絮絮的講述中,我看到午后的陽光斜斜地從窗欞射進來,男太太坐在方木桌邊,一下一下地推著花生米刨的刨刀。這花生米硬僵僵的,只能一粒粒地刨。機械重復的動作,使得他眼睛半閉著幾乎盹著了。但是隔一會兒,他會睜開眼,把刨盒中的花生米顛一顛抖一抖,換個角度再刨。這樣做,是為了刨出來的屑屑又碎又勻。估計聚了有一小把了,他就把屑屑倒在老妻面前的碟子里。女太太用一只小小的勺子,慢慢地吃著,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大多是絮叨陳年舊事或念叨兒孫們,也不管老頭子有沒有在聽,常常在一句話講到一半時,她忽然起身去揭開五更雞的圓蓋子,看看要不要給牛肉湯續點水。
記得有一段時間特流行一句話——“愛要說出來”。然而看看男太太和女太太之間的這種老式愛情,還是覺得在愛里,說出來并不太重要,更重要的是怎么做,而不是怎么說。像他們之間,沒有什么表達感情的話語,但那種彼此之間樸實平淡、自然而然的關心扶持,讓人感覺到溫暖、踏實、安心。也許是因為,那愛已經不顯山不露水地滲透了日子,理所應當地成為各人生命當中的一部分,不需要再加以強調了。
五更雞和花生米刨,因為實在太平常,即使歷經了久遠的年代,也沒有使它們變得貴重起來,但它們承載的老式愛情,無論在哪個年代,都是無價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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