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漸深,桂香亦濃到極致。我在26樓的家里臨窗而立,陣陣拂面的微風(fēng)里,竟也能嗅到那細若游絲的桂香。
第一次在家里嗅到桂香,我自己也不相信,以為是幻嗅。這個季節(jié),縱使是桂花香滿城,那香味也不可能飄到26樓的空間高度啊。第二次在家里嗅到桂香,方醒悟我不是幻嗅。是夜里,陽臺上倚窗賞弦月,瑟瑟秋風(fēng)里真真切切地果然裹挾有桂香。或許夜深香更濃,也或許夜深心更靜,彼時,我嗅到的桂香不再是細若游絲若有若無了,而是絲絲縷縷綿延不斷,直鉆肺腑沁人心脾。
心里便生出一些驚喜。因為,這是我在秋季,在這么高的空間高度,第一次從大地上的一種植物身上感受到生命力的傳遞。原本,人與植物,冥冥之中就是相知相通的啊。想起兒時的那些玩伴,那些秋季里出生的女孩,如今喚一聲她們的名字,仍舊滿口桂香流溢:金桂、銀桂、丹桂、月桂、桂香……此刻,心里輕喚著她們,她們的身影便與桂香一起,在我的身邊如影隨形。
大地上的植物,各有各的聰慧與小心思,可是誰也比不過桂花。桂花知道自己獨個的弱小,若一朵一朵形單影只地開放,定被肥厚深綠的枝葉所遮掩,任誰也不會留意;那香氣,也是淡到虛無。于是,一樹桂花就約好了似的,五朵十朵的,喧鬧著簇擁著開放。一簇簇一團團或金黃或淡黃的花朵,硬是將滿樹濃綠枝葉逼退成陪襯。那桂香,便也簇擁著緊抱成團,精靈似的,歡歡喜喜地四處奔跑。似乎,沒有桂香到不了的角落。也似乎,沒有桂香到不了的高度。而那滿樹的桂花,它們生命的廣度和高度究竟又是多少呢?
桂香氤氳,適合做一些閑散且舒適的事情,漫步、讀書、品茗、賞樂。或是什么也不做,發(fā)呆。中午坐在辦公室窗前,一邊讀報一邊遙看窗外兩棵桂花樹。一棵是金桂,另一棵是銀桂。兩棵桂樹好似千年情侶,以燦爛綻放的方式彼此相依相戀,默契而濃烈。微風(fēng)輕拂,有桂花悄然飄落,腦子里便突然蹦出一句詩:“人閑桂花落。”
“人閑桂花落”,默默念上幾遍,越念越歡喜。曾幾何時,最喜歡的詠桂詩詞,是“冷露無聲濕桂花”。想一想,到底是人漸老,如今,面對滿樹桂花,默默碎念的只是“人閑桂花落”。其中的禪意,唯此時心境方參悟。“人閑”,便是心的閑靜,是閑敲棋子,是閑看落日,是閑云野鶴……
可是,桂花生在何處、落在何處,才算一生圓滿呢?或許,桂花自己是無所謂的。你瞧,或置身孤寂山野貧困鄉(xiāng)村,或置身熱鬧公園高雅庭院,或高大魁偉或低矮瘦弱,桂樹都是一副寵辱不驚的樣子,該綻放時綻放,該吐香時吐香,該零落時零落。桂花落時,我們總有些附庸風(fēng)雅的事情要做。浪漫詩人要做的事情,是“山寺月中尋桂子,郡亭枕上看潮頭”。抑或?qū)⒐鸹ㄏ胂蟪刹皇橙碎g煙火的月中仙子,“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飄”。
只進過掃盲班的母親在世時,她要做的事情,是將大大小小的竹匾放在老屋門前的那棵老桂花樹下,任桂花碎雨般簌簌落入竹匾。于是,回到老屋的我手里便有了一盞桂花茶、一碗桂花湯圓、一碟桂花糯米藕、一塊余香繞齒的桂花糖……
今年中秋節(jié),我又回到了老家。站在空無一人的老屋前,任由滿地落花與濃郁桂香喚醒塵封的記憶。眼前的老屋寂寞、桂樹寂寞,而那滿樹的桂香卻不寂寞,依舊精靈似的四處游竄。濃郁桂花香里,母親的身影清晰閃現(xiàn):她微閉雙眼,面含微笑,坐在桂花樹下的石凳上,用滿頭霜雪承接著落花。人閑桂花落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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