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蓼的身體里究竟有什么,每念此物,便生鄉思?
不信,你念一聲。
植物學上的紅蓼,一年生草本植物。稈有節,自幼硬實,有金鐵質,暗紅色。穗狀花序,暮秋結子,子圓形,如紅珍珠,有微辣氣息。
三十多年前不知有蓼。蓼是長在我身體里的植物。我是在四十歲后的某一個秋天,發現它們簇簇于我的記憶里的。記憶放大了局部,我看見葉邊的絨毛,聞到了它們辛辣的氣息,這虛擬的氣息比真實更真實,它刺激著我的鼻黏膜,還有眼睛。我看到那時的少年牽著牛,走在溪邊埂上,牛撩青卷綠,咀嚼著掛著露珠的清晨,或晚風夕陽的黃昏,那根嘗遍百草的舌頭,毫不遲疑地繞過灌木一般的紅蓼,伸向青草。
宛若昨天,歷歷在目。
那時的水光,閃了我的眼睛,是那時候的我,還是現在的我?
紅蓼喜生水邊,或濕地,或背陰的墻邊,或頹圮的籬墻。它紀年體的書寫,一歲一枯榮,辛辣,微涼。你在它們身邊成長,會幾十年不與它們相逢,而當你在時間里回望,夕陽照水,紅蓼搖曳。
父親遷徙到一個水村,這是他的故鄉,與我無關。我魂夢到處,是那個叫“施灣”的小村。父親故鄉的紅蓼,比施灣的更多,它們從門前一直排到村口,到田疇。尤其村口處,紅蓼連綿,辣氣熏眼,蚊蟲退避三舍。
是的,紅蓼避蚊,三十多年前,紅蓼是今日的蚊香。七月砍蓼,陰到七八成干待用。天已擦黑,院內掃凈,潑水落塵。竹床搬到院內,酒菜放在竹床上。酒未喝起來,屋內卻騰起小煙來,絲絲縷縷,由耳門洇出,如墨在清水;繼而煙從屋檐漫出,從墻基的石縫里溢出,從天井飄出,從每一個有孔的地方鉆出。辣煙迷目,嗆出咳嗽來。煙中老太咳著,卻帶著笑,她的滿頭銀發就像被風吹動的余燼。母親在喂豬,弟弟在捉槐樹上的天牛,父親饒有興致地望著籠罩在濃煙里的老屋。我看見大片的蠓蟲驚慌失措地逃散,蜻蜓卻毫不在意地俯沖,就像魚們唼喋嬉戲。但我沒看到蚊子逃逸。
蚊子到底有沒有在煙散后殺回?我已經不記得了。院子里硝煙散去,晚飯開始了。
隔著幾十年光陰,我年近八旬的老父,是否還記得蓼煙的氣味?是否記得煙熏火燎里的日子細節?是否還記得去水井的一路,間有紅蓼叢生?我不曾問過。
父親如今的屋前,是一大片紅蓼地。這里原是一個大戶人家,因為變故,人散了,屋倒了,無端生了紅蓼。故鄉的老屋,近三十年我不曾重回,不知是否也是紅蓼叢生?
多情卻總是無情。不敢回,是因為怕現實覆蓋了記憶,虛空破碎,再難重建,夢也沒有落腳之地。
年邁的父親喜歡放牛,就像少年的我一樣。他牽著牛走在溝渠的大壩上,走在如雪的蘆花中,走上楓河的河埂,河埂上紅蓼簇簇。他可以看到灣村,隔著幾十里煙波。牛在咀嚼歲月,我的父親,他是否也會遠眺我出生的山村和他初為人父的日子?是否會想起此時,老屋前門楝樹后,紅蓼也正蓊郁?或者,他是否會想起他的少年,他的故鄉?
故鄉都在時間里,逝者如斯,所以我們都是丟失了故鄉的人。而紅蓼,以它特有的氣息,長成鄉愁里的物象。蓊郁,安靜,微辣,還有潺潺的水光。哦,還有炊煙和夕陽。
“秋波紅蓼水,夕照青蕪岸。”
“樓船簫鼓今何在?紅蓼年年下白鷗。”
“秋到潤州江上,紅蓼黃蘆白浪。”
有沒有你的鄉愁?
你縱使烈火烹油,一定也有午夜夢回,一定有夢魂難定的憂傷。豪縱如《水滸傳》,最終歸于“宋公明神聚蓼兒洼”。那年憑吊楚州蓼兒洼舊址,正是深秋,蓼兒洼紅蓼如海,殘陽如血。人世蒼茫,渾然無著。
施耐庵書劍飄零的路上,看著紅蓼灘頭秋已老時,是否想過把一世功名偉業放下,回到故鄉,埋骨蓼兒洼?
應該是吧,水滸眾英雄如此,施耐庵也是如此。反抗,妥協,放下,回鄉。是蒼涼,是無奈,也是蒼茫。
蒼茫里,炊煙裊裊,眾鳥暮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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