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年少的時光里，大院是個很大的院子。 

大到我和小伙伴們在閑暇時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到它的邊邊角角里去探險，感覺總有沒走過的路，沒有去過的地方。那些探險的經歷，構成了我少年時光中重要組成部分。 

那時候的很多國企，大都和我們父輩所在的這個國企一樣，總是希望以一己之力，將職工的全部生活包攬下來。這直接導致大院幾乎如同一個袖珍的社會，除了火葬場，我想不出它還缺什么。 

那時候的生活是這樣的——早上起來，母親去食堂買來早飯，饅頭、包子、稀飯、獅子頭、糍糕、煮雞蛋包括咸菜，應有盡有；吃過早飯，父親去宿舍區前面的辦公樓上班，母親不出工的時候，則在家平房前面空地上開辟的小菜園里忙活，我背起書包到家對面的子弟學校上學；到了午飯時間，一家人又在母親精心準備的午餐前聚首，大快朵頤的同時，聊些家長里短。 

日子就這么一天天在柴米油鹽、日升月沉中悄悄過去，一個又一個平常的日子，累積成了時光的長河。這里頭，當然少不了娛樂。 

最讓孩子們激動的娛樂項目，必定是隔三岔五的露天電影。 

大院中心位置，是一座燈光籃球場。放電影時，球場的南頭豎起高大的白色幕布。感興趣的大人小孩們，全都自帶板凳，排在幕布前，一起看電影。 

前排坐的自然是子弟學校里的小霸王們，嘰嘰喳喳喧騰不休，如同一群幸福的小麻雀。大人們則以同事或老鄉作為天然的團體，在后面正襟危坐，一邊看電影，一邊抽煙喝茶聊天。 

看過的許多露天電影中，印象最深的是那部臺灣苦情戲《媽媽再愛我一次》。 

因為劇情悲苦，我忍不住流了眼淚，為此被小伙伴們嘲笑了半年，雖然我一再解釋那是風吹的，可惜沒什么人相信。 

籃球場也舉辦過比賽，但是不多，我的記憶中只有一次。那也是在晚上，籃球場的燈全部打開，亮堂堂的恍似白晝，我們一群小孩興奮得喊破了嗓子，大聲地用平時絕不敢當眾說出來的污言穢語咒罵對手，為自己公司的球隊加油。我們的體育老師似乎擔綱中鋒，那個沖鋒陷陣的身影，在那一晚收獲了無數敬仰的目光。 

吃飯去食堂，洗澡去澡堂，生病去衛生所，這些地方都不是我所喜歡的。我最喜歡的是大院的小花園。 

小花園的東側有棵很大的松樹，大約在樹干一米左右的位置，橫著長出來一根孤零零的粗樹枝，那是我們的“舞臺”。 

我們五六個小伙伴，在放學后會湊錢到鹵菜攤子買一個五毛錢的鴨頭，讓老板小心翼翼地剁成五六份（現在想想這得多為難人家啊），然后每人拿起自己的那份，沖到松樹下面，比賽誰能第一個爬上那根孤零零的樹枝。勝利者會得到大家的歡呼，失敗者也不在意，反正誰都有一份鴨頭啃。 

小花園里有很多花草樹木，都叫不上名字，我只認得桂花樹。每年暑假快要結束的時候，總能嗅到那股濃郁到化不開的花香。那股桂花香，至今還常常在我的夢里徘徊。 

辦公樓是我最不喜歡的地方，我總覺得那里面有一股帶著霉味的腐朽氣息。但那也是一個探險的好地方。無聊的時候，伙伴們都不在身邊的時候，我偶爾會一個人沖進去探險。 

我低著頭，沿著走廊的墻根一點一點往前挪，看到門敞開的辦公室就快步走過去，避免引起大人們的注意，經過的時候則會偷偷地往里面張望，看著那些硬邦邦的辦公桌椅，總會有些不由自主地得意。 

也會被人攔住，問我找誰，我就很鎮定地告訴他，我來找我爸爸。通常人們都不會為難穿著子弟學校校服的小孩，他們要么沖我笑笑，要么揮揮手讓我趕緊滾蛋。真到了爸爸的辦公室門口，我是絕不會停留的，如果門開著我會立即掉頭飛快跑掉。 

至于水塔，則是我們的禁地。 

水塔很高，那時候可能是我們那一片最高的建筑，少年的心中總是對高大的東西充滿了景仰。當年最大的夢想，就是能沖進那個被高高的圍墻圍起來的水塔腳下，沿著那一眼望不到頭的鐵梯子，爬上水塔的頂端。 

后來，看電影《陽光燦爛的日子》，看到夏雨從高高的煙囪上掉下來，我的心居然拎得老高，那一刻，突然想到如果當年我能爬到水塔頂端，會不會像夏雨那樣，筆直地摔落。 

少年時自以為永遠過不完的平淡日子，終于還是毫無懸念過完了，快得如同一道撕裂夜空的閃電，轉瞬即逝，留在視網膜里的，僅剩白色的蛇形影像，而空中，實際已空無一物。 

紅紅火火的老國企，完成了它的歷史使命，在新時代的車輪下分崩離析。就連那個承載了幾代人記憶的大院，有一半臨街的土地，也被賣給了開發商。 

某次回去看望父親，發現辦公樓、水塔和小花園已經成為一片廢墟。那滿地的磚石，正如同我們荒廢的青春，只能在記憶里拼湊完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