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老會計打電話給我,讓我回村里一趟,我家的一塊地被承包商征用了。我沒有老會計的電話,老會計也沒有我的電話,平時我們像陌生人似的,不曾有過聯系。他要弄到我的號碼,對于七十多歲的老人來說,其中周折可想而知。電話里蒼老的鄉音,像一封招魂帖,讓我坐立難安。
下班的時候,我回到了村里。在一片竹樹叢生的林子里,恍惚了半天,是幾棵松樹,讓我找到我家那塊地的大致位置。曾經與鄰家地塊清晰的界溝堆滿了歲月塵埃,強勢繁衍的野竹,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擠滿了我家的地,與鄰近地里的野竹形成一個龐大的家族。悵然而立,思緒久久難以平復。曾經像母親一樣喂養我們的土地,是從什么時候開始丟棄,然后疏遠?記憶的空間一時間擠滿了瘋長的竹子,找不到一條清晰的通道,只知道很久沒有走近這地界,留在這里的最后足跡,是在靠西的地頭栽了10棵松樹,依然存活的還有7棵,都已粗過碗口,高過丈余。這是我留給這塊土地的最后記憶,也是我今天對它確認的可靠標識。
沒想到,曾經當作命根子一樣的土地,已退回到蠻荒的原始狀態。我的父親,我,還有我的孩子,都與這塊土地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我們幾代人的血液里,流淌著這塊土地的相同密碼。隨便抓起這里的一把土,都有我的過去,我父親的過去,我祖父的過去,還有太祖父的過去。我仿佛看到先人們依次走來,同時走來的還有耕作、播種、蹲守和收獲。用勁捏一捏手里的土,能夠捏出幾代人的汗水和心血,能夠捏出歉收時的嘆息和豐收后的喜悅,能夠捏出一代又一代人的悲歡和希冀。
在這里,看到最多的還是自己。在那掙錢與掙命一樣艱難的歲月里,像所有村民一樣,我對土地的重視高于一切。一塊地,是一個家庭財富的一部分、生計的一部分,不管是大是小,是肥沃還是貧瘠,它都不能閑著,不能閑著的還有它的主人。每年的10月中下旬,我會在這地里種下油菜籽,然后像等待孩子出生一樣,等待種子破土的那一天。當芽兒出齊、葉子長全的時候,小草就開始拱出來,隨著“拱”出來的還有像小草一樣多的忙碌、擔心和希冀。在它很小的時候,怕它長不好,怕它不夠健壯,怕它受小草的欺負、小蟲的傷害,想著法兒給它增加營養,像愛護孩子那樣去對付它的天敵。天寒地凍的日子,我站在凜冽的風口,一鍬一鍬地去壅土,為每一株油菜修筑一座溫暖的堡壘。所有的付出都是等待花開,等待籽莢累累的芬芳,盡管這樣的等待沒有想象那樣美好,但能讓日子信心十足地賡續下去。
踩著悶熱初夏的點,搶收完油菜,趕緊把地整出來,插上山芋苗。土地不能歇著,人更沒有消閑的時候。天一天比一天熱,汗水一天比一天多,地里的草一天比一天不省心。山芋苗還沒成活,地面上已遍布著草芽兒。一茬山芋生長的過程,就是人與草糾纏的過程,其間要流多少汗,誰也不清楚,但抓起一把土,里面含著汗水的成分。沒有哪一個會在意自己流了多少汗水,在意的是地面有沒有草,在意的是自家的山芋藤長得有沒有鄰家的好。
惜土如金,視土為天,一村的人,老老少少,一代又一代,守著村前村后的那些土地。每天拉開門,就往地里跑;晚上睡在床上,想著的還是那些莊稼。偶爾走個親戚,那些莊稼活兒像影子一樣跟著,到哪兒都放不下。要是哪家的地空著荒在那兒,會遭到一村人的非議。因為土地爭吵的,或打得頭破血流的,早已是司空見慣的事情。
當有一天,一種勞動把土地的價值甩出幾條街時,閃耀在土地之上的幾千年光環,開始變得暗淡。率先走出去的人,土地荒了,但得到的財富讓土地沉默了,讓守土的人眼紅了。于是,更多的人拋棄土地,擁抱土地之外的遠方。我也漸漸淡出土地的視野,去開辟一種新的生活方式,但我始終沒有忘記這塊熱土。當我們沒有最好的出處與獲得來維持一家人生計的時候,土地是唯一的依靠和信賴,它就是我們的衣食父母。如果有一天落魄了,還可以回來,仁慈的土地依舊會給我們一口活命的乳汁……
夕陽西沉,將要離開的時候,我再一次回望那幾棵青蔥的松樹。此去一別,將會是永遠的陌生,眼前的這塊土地在未來的某一天,有可能再也找不到確切的地理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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