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50年代,淮南一位年輕的礦工和他更年輕的妻子,在礦工醫院欣喜地迎來了他們的第一個女兒——這個小女孩,就是后來的我的小舅媽。
小舅媽出生時,她的媽媽才十九歲。自己還是一個大孩子呢,難免對小孩子照顧不周。小孩子三四歲的時候最是頑皮,有一次淘氣摔倒在一條陰溝里,受傷的耳朵灌進了污泥。她沒有告訴她的媽媽,她媽媽也沒有發現女兒受傷,因此傷處沒有得到及時處理,等到發高燒時才去醫院,但傷情已經變得很棘手了。
小舅媽住進了九龍崗的礦工醫院。那時,礦工醫院對于礦工家屬中年幼的需要長期治療的小孩子是全托的,就像現在全托的幼兒園一樣,只有節假日才接回家。小舅媽在礦工醫院住了兩年,從4歲住到6歲,和醫生護士彼此間都像親人一樣。甚至,她的學名都是治療照顧她的醫生護士起的,所以,她的名字沒有按照輩分起,而是單名一個“華”字。這個“華”字既寫實地反映了這個受傷的孩子得到了祖國的庇佑,又表達了醫院的叔叔阿姨們對她的祝?!M娜松芑畛鲎约旱墓馊A。
雖然得到了精心的救治,但小舅媽從此也只能用一只耳朵聆聽世界了。也許是因為有了這段幼時與眾不同的在溫暖的醫院大家庭里的經歷,小舅媽長大后性格風風火火潑潑辣辣,即使17歲趕上政治運動被下放改造,也沒有使她變得多愁善感,依舊樂觀向上?;謴透呖贾?,她考上了淮南化工學校,畢業后被分配在黑泥洼化三建基建加工廠做了一名車工,并很快入了黨。而且,她還俘獲了一個帥小伙的心。
事業愛情都花團錦簇的,路走到這個份上,怎么看都像是苦盡甘來了。然而,生活并沒有給出這種教科書式的安排。
廠里搞“大戰一百天”活動,適逢小舅媽身體不適,可是黨員要起帶頭作用,她也沒有請假。轟鳴的車間里,疲憊的病體、一只耳朵的失聰、加快的“大戰”節奏……種種因素共同織成了一個可怕的事故——她的下巴被車床打飛了!
所幸下頜骨還是接上了,但當時的醫療條件比現在差得遠,恢復過程非常曲折,且留下了后遺癥。幾十年后,年近古稀的小舅媽在描述當年的情形時說:“我的下巴爛了個洞……呵……爛個洞……”
她的那個帥氣的男朋友,也就是我的小舅,也是個樸實的礦區子弟,他并沒有因為事故給小舅媽帶來后遺癥而變心。小舅媽康復后,組織上安排她在望峰崗商店上班。之后,小舅媽就正式成為我的小舅媽,結婚、生子、提干……依舊是風風火火潑潑辣辣,磨難沒有在她的性格上留下一丁點陰影。
到上世紀90年代前期,小舅家已經比一般人家都富有了,因為小舅做煤炭生意做得很好。那時候萬元戶還是很讓人羨慕的,而小舅家僅存款就有六萬元,并且還有兩套房子,時常有人用“大難不死,必有后?!眮硇稳菪【藡尅?/p>
雖說磨難也是完整人生不可缺少的部分,不經過磨難,人又怎么能成熟呢?可是,比方說歷練人生是煎魚或者是煎牛排——先煎一面,翻個面再煎一遍,就行了,再沒完沒了地煎,豈不是往糊里煎了?小舅媽就被又多翻了一面,又煎了一次。
小舅轉行和朋友一起做房地產生意,被其中的一個朋友坑了。在開發區蓋好的房子因為被法院貼過封條,價被壓得很低,每一套都賠了很多錢。這一下把家底全賠進去了,還欠了比家底更多的債,甚至包括一部分高利貸。
這些債一還還了十幾年,直到前幾年才還清。小舅媽50多歲的時候,過年我去他們家,看到她把一件舊毛衣拆了,然后又重新織成毛衣,還很高興地告訴我說:“這樣磨破的地方就沒有了?!笨墒?,即使是重新織過,穿舊了的毛線,再怎么重新組合還是顯得舊。我都覺得有點心酸了,因為我想起她40多歲的時候,她衣著講究到不僅一個禮拜七天衣服不重樣,甚至上午下午衣服也不重樣。但她似乎沒有我的這些心理活動,為了還債,她想了很多省錢的方法并得意于它們的有效。
現在她60多歲了,馬拉松式的還債生涯終于結束,老兩口的退休金不多,但可以維持正常生活。無債一身輕,她開始講究衣著打扮,用尋常食材燒出高大上的菜……幾千塊的錢,過出了幾萬塊的生活品質——有鄰居甚至誤以為他們是大亨。
我很佩服我的小舅媽。因為,無論命運給她什么樣的日子,她都踏踏實實、認認真真地好好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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