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大雨,河道里的水又漲起來了,水流得急。綠色河灘,一點點縮小,一點一點沒入水中。緊挨著欄桿的一年蓬,在水邊搖搖蕩蕩,岌岌可危。
六月的時候,一年蓬聲勢浩大。
一年蓬花開細小,高稈細瓣,白色,若纖羽,也有淡藍色的,藍紫色的,遠看霧蒙蒙的,我喜歡喊它們為小菊花。風一來,它們就顫栗,仿佛握著小粉拳的奶娃娃,它們有它們的天真。
今年河道邊的一年蓬尤其好,風中的花,水畔的花,襯著青青遠山。這久遠古老的花兒,只要這個世界存在,它總是一幅美的新的圖畫。嗯,就是這樣。它們就開在濕地里,開在朱欄邊,開在我們走過的路邊,你一伸手,柔軟的花朵兒便在你的手里了。白色的小花一蓬蓬,搖搖擺擺,仿佛春水般一天天地漲起來,漸漸地漫過沙堤,漫到眼底心上——蓬松的,明亮的,溫暖的。是鳥兒丟下的種子還是風兒吹過來的啊,都有吧。去年的這里曾滿是狗尾巴草,一樣的可愛,我們曾探手采摘。
幾只小鳥不畏懼人,在朱欄上花叢邊繞來繞去,橫著走幾步,喳喳幾聲,又橫著走幾步,拍著翅膀,飛入花叢深處。
來來去去走路的人,經過這片花兒的時候,都要看幾眼它們,然后轉過頭細聲說一兩句,或許是想起了鄉下的那些花兒吧。花兒密集,低頭不語。
現在正是一年蓬開得最好的時候。
“風霜還不曾來侵蝕,秋雨還未滴落。青澀的季節又已離我遠去,我已亭亭,不憂,亦不懼。”
如果說春天的野花兒是婆婆納的天下,那么夏花當屬一年蓬了。它們從墻角探出頭,在路邊、在河畔、在坡上連成一片,在城里、在鄉下,都很容易看到,它們是人間的煙火,茂密叢生,頂著簇簇的花兒、苞兒,枝動葉動花動,在風里款款搖動。一年蓬單花算不得漂亮,勝在叢生,海一樣。我曾散步至城郊一處舊屋,偌大的一塊場地上,一年蓬高可及腰,白花如潮,如入無人之境。我們也曾在路邊摘取一年蓬的花兒,左右芼之,一坡的花兒瘋長,流水一樣,往下蔓延,漫入田野,漫入小路。暮色里,路燈下,夫婿背著手,手里一蓬花兒,我在后,亦步亦趨。
一年蓬又名野蒿,嫩的時候,是可以當豬飼料的。幼時暑假在外婆家,大太陽下,拎著一個篾籃子,跟在一群哥哥姐姐后面摘豬草。豬草中,除了野蒿,還有馬齒莧、魚腥草、玉竹、野麻葉、構樹葉、薺菜、鴨跖草、車前草等數十種,唯有野蒿記得格外清楚,毛茸茸矮壯壯的,貧瘠地肥沃地,到處都是。我們一邊采蒿丟入籃里,一邊唱:“墻頭草,墻頭草,風吹兩邊倒。”一年蓬又叫墻頭草,鄉里人罵人,也會說:“呸,你個墻頭草。”一場又一場雷聲雨水里,野蒿越長越高,慢慢只能掐頂上的嫩頭了,再往后,野蒿就成了一片片白色花海,豬也懶得吃它們了。
野蒿有淡淡的氣味,味微苦。憶起夏天,就會憶起野蒿微微的苦味。
日子慢慢到了七月中旬,一年蓬陸續開完了小白花,在驕陽里逐漸風化,絮一樣,狀若飛蓬,白蒙蒙的。風一來,便漫天遍野地飛起來,飛往不知道的遠方。
“自伯之東,首如飛蓬”,是詩經里的句子,這里的飛蓬已不是田野里的植物,而是一個思念丈夫的女人蓬亂的頭發。因為擔憂出征的丈夫,她的容顏不在,她的心如飛蓬。這是一個哀傷的故事。
七月以后,河畔鄉野的白花潮陸續退去,只留下大片零亂的草莖和黃色葉。偶爾,還會在一些樹蔭處遇見幾朵零散的花,它們在曠野濃郁的綠色里開得孤零。這只是一種假象,一年蓬的種子早已四處飛散,明年,它們會在一個個意想不到的地方,爆發一場驚人的花事。
一年蓬花開,一蓬,又一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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