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60年代末,我插隊到一個叫舒茶的茶鄉,從此和茶結緣。起初,茶給我的印象就是解渴,特別是干了大半天的農活之后,拿起搪瓷杯一通猛灌,圖的就是一個痛快、爽氣。
每次去鎮里辦事或購物,我喜歡去鎮上唯一的一家茶館喝茶。說是茶館,其實也就是一間如教室大小的店堂。地磚有些高低不平,磚已看不出顏色。十來張陳舊的方桌,配上寬窄不一的長凳,顯得灰頭土臉的。別看茶館硬件不咋的,但生意卻十分興隆。每天東方既白,晨曦微露,店堂內已是人聲鼎沸,從四周趕來的老茶客們坐在長凳上,圍著一張張方桌,擺起龍門陣來沒完沒了。
起初,看到那些連走路都不太利索的老者拄著拐杖,一清早就風雨無阻地趕到茶館,心里有些不解。后來我才逐漸明白,喝茶喝的是份快樂的心境,喝著,聽著,說著,笑著,圖的就是一個熱鬧。“一壺揮塵,用暢清談;半榻焚香,共期白醉”,明人張岱先生的《斗茶檄》道出喝茶的境界。風和日麗,映檐白醉,一切況味,盡在一盞香茗當中。如此喝茶,還真是不醉都難,尤其一個“白醉”,更是妙不可言。
我們知道,古人飲茶并不像現在這樣簡單。他們用智慧創造了一套完整的茶文化體系,尤其是中國茶文化中所體現的儒、道、佛各家的思想精髓,物質形式與意念、情操、道德、禮儀結合之巧妙,確實讓人嘆為觀止。但是,像茶文化這般完整而又深沉的內容與形式,在今天知道者不多,這沒關系,因為研究茶文化,重新發掘這古老的文化傳統,加以科學的闡釋與概括,這是專家學者的事,作為一個普通人,知道飲茶有道,藝茶有術就行。再者,在中國傳統中,物質生活中滲透文化精神,是很常見的事。
在舒茶待了八年,我也成了老茶客。返回城里,依舊戀茶、嗜茶,不可一日無此“君”。每天晨起,所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吃早飯,而是燒水沏茶。看著水入杯中的瞬間,茶葉仿佛自夢中驚醒,開始升騰、慢舞,如同“千手觀音”那種無聲的舞蹈表演。不過幾十秒的光景,茶葉便恢復了平靜,慢慢沉入杯底,仿佛夜歸的美人魚。我慢慢地將手中的茶杯移近鼻尖,深深呼吸,濃郁純正,甜香沁脾。再端到唇邊呷上一小口,濃郁純正的清香,在唇間與舌尖蕩起,這香氣上升回旋,直透腦際,頓時有一種置身于森林深處的清醒感。
有人說,中國人的額外享受,不外乎三樣:煙、酒、茶。煙對人有害無一利,不用多說了。酒則可以喝。幾千年來,翻閱中國古代詩文,幾乎每一頁都散發著酒氣。我們需要借酒去宣泄,或去作片刻的出離。這合情合理。但喝酒得有度,適量地喝酒可以助興,喝多了就會適得其反,不僅傷身,而且會被人看作是十足的酒鬼、酒瘋子。只有性靈的茶,是幽靜柔和之物,可以讓人觸景生情,有如花開芬芳,鳥鳴婉媚,自然萬物都有其禪意,需要去領悟與善待。
當下,喝茶的人越來越多,大大小小的茶館越來越多,帶來的結果是,這幾年茶葉的價格持續飆升,好一些的茶已不是我輩所能享用。但這并不妨礙沒事和朋友一起上茶館坐坐。朋友相聚,不在乎茶葉的貴賤。清茶一杯,說東道西,吐槽聊天,無拘無束,自由自在,心緒平和,氣氛和諧,從苦滋滋喝到甜津津,然后進入平平淡淡。茶喝淡了,拱手道別,這就叫“君子之交淡如茶”“客至心常熱,人走茶不涼”。
雖然喝了大半輩子茶,但我終究不是個會喝茶的人,更不懂得茶道茶禮,最多算是脫離粗喝階段,不過有一點自認為可取,那就是我對茶的虔誠和執著,恐怕是一般喝茶人所未有。我常常問自己,何為喝茶的最高境界?上網查閱,沒有統一的答案。想想也是。喝茶本身是一種文化,也是一種享受,可以因心情、年齡、閱歷、環境的不同,喝出不同的味道。林語堂說:“只要有一只茶壺,中國人到哪兒都是快樂的。”老舍說:“有一杯好茶,我便能萬物靜觀皆自得。”林清玄說:“茶的最高境界,是天人合一。”魯迅說:“有好茶喝,會喝好茶,是一種清福。”我不敢和這些名人大家比,我就一俗人。以我一俗人之見,喝茶純粹就是喝心情,既可自得其樂,亦可與人分享,人間有味是清歡。
這就是我理解的“人在草木間”的茶人之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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