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7月7日清晨，一個瘦弱的女生穿著長褲長褂，背著沉重的黃書包，走在小城的街道上去參加高考。大約要走3公里多的路，沒有公交車，更沒有家長陪伴，家里給的優待，就是早上吃了塊蛋糕，而不是平常的饅頭。那是40年前的我。因為緊張，一夜沒睡著早早就起來了。母親把她寶貴的老英納格手表給我戴上了，千叮萬囑不要取下來。我卻因為第一次戴手表，瞬時患上了強迫癥，走幾步就要看一下，走幾步就要看一下。

走到考場的時候，門還沒有開。趕緊坐在馬路牙上，把書包里的政治和時事政治課本都掏出來放膝蓋上，一本一本檢閱似地翻看一遍。這時，聽到熟悉的聲音叫我名字——我們班主任劉老師，一邊走過來一邊喝令我：“把書收起來，不看了！過來，別坐地上，熱！”他帶我們走到一片樹蔭下……考場開門了，我們舉著準考證急切地涌進去。快進樓時我下意識地回頭望，劉老師正趴在鐵門上看著我們，見到我回頭向我揚揚手，示意快進去。想起高二時候他要求我們女生都必須剪短發，好節省時間學習，他的名句是：“留長頭發干嘛？讓人覺得你好看！要人覺得你好看干嘛？要人喜歡你嗎？重點班女生，你是要考上大學，不是要讓人喜歡！”鏗鏘有力，句句擲地有聲！班里最愛美的女生，有著齊腰的黑黑的大辮子，進出都是男生們目光的焦點。她遲遲沒有剪辮子的行動。劉老師跑回家，拿來把大剪刀，在教室里給她剪了。她哭得很傷心。我們驚恐下還隱隱有點幸災樂禍，誰叫你不聽老師的話啊！

第一場政治考試，我狀態非常差，大概是一夜失眠所致，展開卷子的時候感覺每個字都在晃動，無法閱讀思考。按照劉老師教過的，我趴在桌子上做深呼吸放松。監考的女老師過來了，關心地問怎么了，又是摸我額頭又是摸我手，說沒發燒就是手冰涼冰涼的，還特意出去一趟，給我倒了一玻璃杯水來。還好，在這位女老師的安撫下，我20分鐘后開始能正常答題了。

上午考試結束，考場門口等待我們的是政治老師。他的目光“問詢”著耷拉腦袋出來的每個同學，口里卻說著：“考完了就不想了，考下午的。”我小心翼翼地從邊上繞過去，他明察秋毫地看我一眼說：“考得不好也別想了。”

中午照樣要走3公里多路回家吃飯，換了書再走回考場。太陽炙熱，我穿的長褂長褲到考場幾乎濕透。

數學也考得很差。走出考場的時候，數學莊老師在門口等著。這位文革前大學數學系的高材生，被我們起個外號“莊大牙”，每天晚自習都會陪我們等到汽燈滅了才離開。我們都怕他，他對我們文科班的數學成績是非常不滿意的。晚自習，他會拿著我們的模擬卷，給我們每個人訂正做錯的題。他大聲吼我們，題做錯的同學就會被他兜頭一巴掌，那可不是做樣子的，真打，真疼！我們都縮著腦袋一動不動，十七八歲的我們，完全理解他是像父親一樣嚴厲對待我們的。

歷史考得還正常。出來看到歷史凌老師，我很想撲上去哭一場。他愛憐地看著我，希望我說說考試答題情況，但又怕影響我情緒。我是他最喜歡的學生，我知道他多么期待我考出高分，甚至考上個什么大學的歷史系。但我從來就沒有喜歡過歷史，我歷史成績在班級最好，是因為我不能失去他從不含蓄的寵愛。每當他恨鐵不成鋼地對其他同學說：“你回答得丟三落四的，怎么給你分？讓孔潔說一遍，你聽好了！”在同學們羨慕嫉妒的眼光里站起來的時候，我就成了安徒生童話里看到黃金馬車的公主了。

地理考試失常。那是我喜歡的科目。從考場出來，我就知道考地理專業的夢想破滅了。在考場門口看到我崇拜的、學識淵博的地理王老師的時候，我很是內疚，我不該考不好的，以后沒法學他的專業了。他卻一如既往是我們偶像的樣子，委婉得體地問我們答卷情況。

語文考試發揮正常。我一向對這門考試淡然，因為我不知道自己會被扣多少分，雖然我從小學到高中畢業都是語文課代表，但我知道我成績并不過硬，我只是瘋狂地愛看各種可以找到的文學作品。而我也正是因為在物理課上偷看才借來的《西沙兒女》，被認真嚴謹的女老師發現后訓了一頓，感覺自尊心受挫，才改學文科的。語文周老師照舊守在考場門口，笑盈盈地迎接我們出考場。我們都跑過去問自己答題中拿不準的題目，被肯定的歡呼雀躍，被否定的滿臉懊惱。我特意仔細看了看，他穿了件新短袖褂子，很干凈，不像平時，衣褲上都是他小兒子的尿漬。

1980年7月7、8、9日三天高考的日子里，在我們那個小城市沒有空調電扇、沒有飲料礦泉水、沒有公交車、沒有出租車，也沒有家人接送。但那個時候我們知道，我們擁有比父母還貼心、還關心疼愛我們的老師。標準答案出來后，我們去老師那里重新做卷，老師給我們估分，我們讓老師看我們的分數適合報什么學校。上大學后的每年寒暑假，我們中學同學在各家奔來跑去，第一件事就是約時間一起去看老師。

40年前穿著長褲長褂高考的那個瘦弱女生，如今已當了36年教師，現在也是教授、系主任、省級名師。應該還算是個好老師吧。我遵循著最新的教育理念教育引導學生，彬彬有禮，從不會在公眾場合訓斥學生，更不會狠狠給學生腦袋一巴掌，但我不知道我的學生40年后是否還能想起我。

40年后同一個高考的日子，我很想念我的高中老師。

深深感恩高考時陪伴我的老師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