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第一次做的讓我覺得丟臉的事情,是我初三那年的冬天,他到學校,找到我叔叔的戰友、食堂燒飯的左老頭,由他帶著到教室門口找班主任左敦仁老師。我父親怯怯地上前說話,左老師聽不清楚,左老頭嗓門大,“他問他兒子何顯玉在班上學習成績怎么樣?”左老師說,“下中等”。我父親聽不懂“下中等”是什么意思,又怯怯地追問。左老師回答,“成績分上中下三等,你兒子是下等里的中等”。老師聲音很大,我們班同學都笑出了聲。我父親瞪大眼,越發迷糊了。左老師不耐煩了,“成績分九等,你兒子在第八等。”他揮手讓左老頭把我呆若木雞似立在教室門口的父親拉走。父親身子矮了下去,左老頭拉他時跌跌撞撞的。
父親回家躺床上幾天,他沒和我說話,我也不理他。冬夜很靜,他沉重的嘆息回繞在兩間茅屋里……
我能上高中,純屬偶然。那年,金牛區中學派張玉武、徐新義兩位青年教師,到我們石頭公社中學來,又從初中選拔幾個老師教高中,我們兩個初三班全部升入高中,當時叫“戴帽子高中”。張老師很會鼓舞激勵人,他把“為中華之崛起而發憤讀書”像面旗幟插在我們石頭公社那一屆學子心中的山崗上,我們發憤,我們努力。徐新義老師很會教,正課教高一數學,課下帶我們從初一數學補起,我們同時有高、初中課本。高一結束時,我們98個同學,各科及格的有16人,我排在第15。我父親與生產隊會計把這組數據推算了幾天,得出結果:伢子成績當屬上等里的中等,由九等里的倒數第二,變成了順數第二。
那年高考,石頭中學有顧祥林(現同濟大學副校長)、宮能祥(現深圳特級教師)等五六個考上,我們九十多人跌落獨木橋下,作鳥獸散。我考理科,理化只考了12分,距高考分數線差22分。我的同學范自才考上了省商校,他去親友家報告“跳出農門”的喜訊時,拉我一道去,逢人就說,“他再補習一年考名牌大學沒問題”,他把自己的史地課本全給我,讓我改考文科。
我一個暑期在家復習史地,不舍晝夜。父親賣掉不足百斤的豬,換成紅糖、香煙,四處找人求情,讓我去金牛中學補習。父親的奔走,終于有了著落,我可以參加復讀生選拔考試,語、數、政三門300分,我考出了247分,結合我的高考成績,幸運地被金牛中學錄取為復讀生。
去學校報名時,父親一根扁擔挑著米與被子送我。辦完手續后,父親要回家了,他扯下肩膀上的大手巾擦汗,我這才注意到,他光著上身,赤著雙腳,秋日的陽光下,父親又矮又黑。我見同學們來來往往,不停地催他快走。他大約還想多看看這個校園,動作慢了點,我讓他快披上大手巾回家。父親走出校門口,還在回頭張望。我忙跑進教室,教室真大,同學真多,應屆生與復讀生共計93個人。
那十個月里,我差不多是金牛中學最勤奮的學生。晚自習后,同學們都回宿舍了,我在教室墻角點亮自制的煤油燈,挑燈夜讀,直到雞叫二遍,才把三張課桌合一塊,鋪好被子和衣而睡。黎明即起,繞大塘跑一圈,天剛亮,我開始早讀背書。我考上大學后——特別是我的政治考出全縣最高分86分,據復讀的同學們說,學校把我當作刻苦勤奮的典型,號召同學們要以“何顯玉精神”去發憤讀書,擠過高考獨木橋。
我去江南的大學報到時,擔心父親到大學又會給我丟臉,只讓大姐陪我去。中秋節的第二天早上,父親還是和我們一起上路,我以為他只送我們到三河車站。臨上車時,父親也擠上車,不敢看我。大姐拽拽我衣服,小聲說,“讓他去吧。”我們在長江邊農戶家住一晚,次日早晨登上輪船溯江而上。我在甲板上憑欄遠眺,心情激動。男兒從此出鄉關,學成本事報效國家。
我們在碼頭,被來迎接新生的師兄們引領著,乘車去校園。走到校門口時,我回望挑著擔子的父親還赤著雙腳,覺得丟臉,便翻出媽媽給我做的布鞋,讓父親穿上。見他猶豫,我便不進校門。父親拿著布鞋,找到一處水源,把腳洗凈,用大手巾擦干,慢慢穿上,輕輕走來。父親在校園呆了一天,我送他乘船回去。他買了船票,把剩下的錢全給我,還脫下布鞋給我。我們父子倆僵持在跳板上,船員不耐煩了,父親只好拿著布鞋上船。跳板抽掉了,父親急急在找什么東西,見他在甲板上后退幾步,跑向船弦,猛一揮手,朝岸上扔過來一個東西,正是大手巾裹著那雙布鞋。我撿拾起來,鞋底塞著些毛票子。再于蒙眬的淚光中看輪船已離岸,父親還在揮手……
五年前的冬天,我去醫院看望同學孫葉青的父親,他正給父親換尿不濕。我的淚水奪眶而出。我的父親那時已離開我20年了。我曾為父親這樣做過,可我今生再也找不到這種幸福了。孫葉青攙扶父親去走廊上走走,我在淚光中搶拍下一張父子倆的背影照片,窗外的光暖暖地灑在這對父子身上,映射兩代人的身影。大約一周后孫葉青父親去世了,他要去這幅《父子倆的背影》,制成沙畫,回贈一份給我了。
多年父子成兄弟。我們終會有一天連父親的背影也看不到了,更哪里去奢望再看一眼父親的臉!父親無私地愛著我呢,他哪里是在給我們“丟臉”。他用人世間最無私的大愛撐起一方天空,做我們的墊腳石,架起通天的梯,讓我們走出鄉村,爬到高處。父親,永遠是兒子心中的高山,永遠的太陽,給我們力量,給我們溫暖!今生父子一場,如今天各一方,但父親的血脈和精神一直在兒子的身上,此生不會分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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